Thursday, October 4, 2012

征塵:走上不歸路(一)


十字軍東征是中世紀歷史最重要的一環,而絕大部分十二世紀的記載都始於天主教的號召。那個寒冬清晨,教皇烏爾班(Urban II)站在法國中部一個小山坡上,對聚集的人群說耶路撒冷的慘狀:回教徒焚燒基督教城市,拆毀各教會的祭壇,聖徒的血被灑在會堂中、洗禮池中;他們甚至強迫基督徒接受割禮,不從者連腸子都被拉出來吊死,還有的被綁在柱子上亂箭射死,有的被拿來試刀;婦女遭到的凌辱更淒慘,教皇不忍再提。他最後呼籲:“不是我,而是神呼召你們,身為基督的使者,你們要驅策所有人不分等級,騎士、步卒、貴族、貧民,都盡速趕去消滅這些窮凶惡極的民族,潔淨我們的土地,及時拯救我們的基督教同靈們。”

這篇講稿可說是無懈可擊,訓詞簡潔又令人感覺誠懇,毛骨悚然的舉例也是挑選得恰到好處。他還說,願意拿兵器前往東方的,會永遠得福;今日的盜賊騙子,只要成為‘基督精兵’,所有罪都能得赦免。那天演講完,信徒高喊“是神的旨意”,聲音震動整個平原。接下來整個法國氣氛被炒熱了,一窩蜂地加入遠征;之後其他國家也一併受傳染,大家視死如歸地為‘神’捐軀。

今日世界對十字軍東征的評價不一,但多半認為這是宗教煽動。然而教皇演講之前,東羅馬帝國皇帝已經派人送信向教皇求救,因為那時整個土耳其已經落入突厥人手中。突厥人(Turkic Peoples)發源於中亞,分佈地帶由中國新疆到東歐,對中國歷史影響眾所皆知,對十一世紀世界影響卻不可不提。突厥人一向游牧,沒什麼統一的政治體系;可是其中一支住在俄國草原上的突厥人(烏古斯人),卻在短時間內聯合部族,統一中亞,形成一股足以匹敵阿拉伯人的勢力。那時回教的阿拔斯王朝已逐漸式微,突厥人才剛接受回教不久,便迅速佔領伊朗高原、兩河流域、波斯灣、巴勒斯坦,甚至進軍土耳其,建立塞爾柱帝國(Great Seljuq Empire)。這名字當然有點沿用古代塞琉古王朝的招牌,不過突厥帝國幅員廣大,倒也不墮古人威名。土耳其一帶淪陷,位於歐亞要衝的君士坦丁堡(通稱拜占庭)自是性命攸關;即使東羅馬帝國與天主教關係疏遠,也不得不從權處置。【注:俄國草原上另一批,史稱西突厥,也大約此時經東歐騷擾拜占庭。他們形成後來的欽察汗國,亦即蒙古四大汗國之一。】

政治利益畢竟要比宗教熱忱來得現實。教皇的賜福赦罪,豈能真正打動貴族?很多人會加入東征,主要還是為了公侯地位。拜占庭當時仍是基督教地區最大都市,對武力有自信的,大概寧可當東羅馬的曠世英雄,不必當法德一帶的地頭蛇。再者,既然土耳其被搶走,這時立下戰馬功勞的,搞不好有機會親近拜占庭皇帝,被封為耶路撒冷的親王也有可能。《六韜》說:“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天下熙熙,皆為利來。”換言之,值得大家奔波的不是天國,而是世上的財權。

可是這又衍生另一層問題:教皇根本沒有自己的常備軍隊,東羅馬皇帝向他求救有什麼用?而且天主教與東正教已經分家了,再去套交情,自己東正教的長職難道不吃醋?更奇怪的是,突厥人在公元1071年早就橫掃土耳其,東羅馬與它交戰還慘敗收場,只是突厥帝國尚未跨海攻伐。這樣看來,要匡國濟時,該當早二十多年;等到公元1095年才出兵討剿不是太晚了?

那到底‘八千里路雲和月’,目的是什麼?‘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為了什麼?歷史上究竟為何會出現第一次十字軍東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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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主教的核心政治,黑得與一般勾心鬥角的政壇也沒兩樣;有時三四個教皇鼎立,有的甚至上台不到十八個月就死因不明。宣告十字軍東征的教皇烏爾班,其實有名無實,連羅馬城都沒進去過;因為神聖羅馬皇帝自己扶植另一個教皇,而這個與他對立的教皇偏偏在英、法、德一帶受各地主教擁護,與北歐和俄國交情也不錯。烏爾班唯一的王牌,只有他和東羅馬的關係不算差。東正教雖然與天主教撕破臉,但是假若拜占庭的宗主能推一個信任的人做教皇,既讓教會重新合一又保住自己堅持的神觀,倒也是美事一樁;他們贊助烏爾班,也因為這個沒有實權的教皇,是唯一願意在教義上妥協的人。

這樣看來,教皇烏爾班到1095年才有政治上的轉機:第一是神聖羅馬帝國的太子與父親鬧僵,一怒而到意大利找烏爾班評理;這無形中抬高了烏爾班的地位,把一個默默無聞的教皇提升到新聞焦點。第二就是東羅馬皇帝的求救。

拜占庭的氣運,在十一世紀達到最低點。東方有突厥人入侵,北方有西突厥騷擾,西北有匈牙利人出沒,意大利南端又被諾曼人佔據。群雄虎視眈眈之餘,連巴爾幹半島上其他民族也想自立門戶,脫離東羅馬。公元1071年在土耳其戰敗後,帝國版圖頓時減半,逃到拜占庭的難民更造成社會問題。東羅馬這時稅收大幅縮減,要出兵對付四方又耗資不菲,加上徵兵會讓耕田的人減少,不得已只好把金幣純度降低來支付政府開銷;然而貨幣貶值衍發的後遺症更大,短短幾年拜占庭通貨膨脹幅度驚人,小麥的價格漲為原來18倍,民眾反政府的聲浪不斷。接下來幾年內拜占庭一直內亂,儘管每次都被鎮壓下來,政權分裂的問題卻日益嚴重。富有的人不願被強制課稅,地中海上的克里特島塞浦路斯島還因稅法太苛而威脅要獨立。四方外敵也趁火打劫,土耳其被突厥各部落瓜分自據,西突厥由黑海南下到多瑙河,諾曼人從意大利跨海來攻希臘克羅地亞人甚至要求羅馬教皇承認他們不屬於拜占庭帝國。

公元1080年代的東羅馬有不少人想上台力挽狂瀾,但真正像樣的只有阿萊科修斯一世(Alexios I Komnenos)。阿萊科修斯的家族曾統治過東羅馬,軍人出身的他,奪權手段殊不光明正大——皇帝命他去征伐諾曼人入侵,但他大軍剛離開拜占庭,就立刻班師回朝推翻皇帝,甚至大肆搶劫,連各教堂都無法倖免;議員權貴在大街上被搶得赤身露體,皇帝被迫脫下龍袍,送入修道院。阿萊科修斯一上台就派家族親信擔任要職,還親自處理軍事,接下來兩年內趕走意大利的諾曼人,讓他們不敢再來犯。戰爭勝利,對一個年輕皇帝是急切需要的,否則東羅馬肯定會再爆發血腥內亂。

不過其他前線的戰爭就沒那麼順利了。多瑙河邊的西突厥人,花了他十年才平定;最後一次戰役總算僥倖大勝,乘勝追擊時連老幼婦孺也殺無赦,讓西突厥人永遠無法再威脅帝國。然而更麻煩的是土耳其的戰線。拜占庭位於歐亞關衝,要被攻陷並不容易;但要出兵過海,收復土耳其地盤,也相對有困難。

阿萊科修斯的策略是,根本不要出兵。他在位的頭十年都在對付北方與西方。一方面是因為突厥各部族像軍閥割據一樣,並不合作,塞爾柱帝國對土耳其地區並不感興趣,除了分封一小國,根本任其自生自滅;所以土耳其有許多基督教地區還在孤軍奮戰,未曾滅絕;這可不是東羅馬的功勞,而是地方政府領導有方而已。二十多年後高加索山地區甚至開城門歡迎十字軍,表示他們多年來浴血苦戰,等待東羅馬救援,實在夠辛苦。二方面突厥善於擄掠,卻還沒學會經營管理,只要動之以利,敵人也會變成同盟;有許多拜占庭貴族,因為政府軍隊無法保護他們的肥田美地,乾脆自己花錢請突厥人做傭兵保護。三方面,阿萊科修斯要擔心的不是突厥人,而是拜占庭其他野心勃勃的政客;他自己擁兵奪權,當然對其他將領也疑忌。與其讓別人得民心,他寧可與敵人交涉。

這人就是突厥首領蘇萊曼(Suleiman ibn Qutulmish,與後來十五世紀滅東羅馬的蘇萊曼大帝並非同一人。)蘇萊曼是塞爾柱皇帝的堂兄弟,爭皇位不成,被封於土耳其,等於‘貶官’。今天土耳其人的歷史對這個開山鼻祖推崇之至,描寫他攻無不克,降者不殺;實際上他與東羅馬一向合作密切,公元1081年阿萊科修斯一上台,就與蘇萊曼做停戰協議,為了友好關係,拜占庭贈禮也相當可觀。對蘇萊曼而言,突厥各部族仍是群狼無首,自己能與拜占庭建交,身份已經高人一等;再者,拜占庭交給他的‘工作’是穩定東方,他等於是名正言順地從其他殘暴的首領手中‘收復失土’。當代不同國家文獻都有記載,沿海地方被蘇萊曼逐一佔領,只是真正寫蘇萊曼攻陷城池的幾乎沒有。原因無他:蘇萊曼是拜占庭授權統一土耳其,所以對土耳其的基督教界也‘寬宏大量’。1083年阿萊科修斯與諾曼人爭戰,軍力不足,甚至曾向蘇萊曼借兵;蘇萊曼竟派了上選騎兵七千人去幫助東羅馬。沒有這份同盟關係,東羅馬恐怕根本不足以戰勝諾曼人。化敵為友的政策,歷史上並非沒有,不過像東羅馬帝國這樣冒險的,可也少見。

但是那時還在東羅馬管轄之下的土耳其大城市,又該怎麼辦?比方尼西亞,距離歐亞交界不遠,對基督教歷史也有特別的重要性;這麼容易就給突厥人,民眾大概要抗議。阿萊科修斯用的是‘慢令致期’的‘緩兵之計’,故意拖延省長任職,等到尼西亞被蘇萊曼佔領了才譴責省長。這一來自己無愧天地,對人民對盟友也都有交代。另一個頭痛的地方則是土耳其、敘利亞邊境的安提阿(根據新約聖經,當年基督教這稱呼就是由此開始。)安提阿是距離拜占庭最遠的重要根據地,但是自從東羅馬戰敗後,安提阿苦等救兵不到,終於投降當地的突厥軍閥。東羅馬帝國震驚之餘,阿萊科修斯卻沒有派兵征討,反倒是蘇萊曼不費一兵一卒就說服城內的突厥、希臘兩派人物,原本要繳給突厥軍閥的戰利金也不動聲色地還給安提阿。這是蘇萊曼最有名的‘戰績’,卻也證明拜占庭‘投資’有道。

只是阿萊科修斯太倚賴這個突厥‘大臣’了。公元1086年,蘇萊曼被偷襲,慘死戰場;敵人內訌,對拜占庭可能是喜訊,對阿萊科修斯卻是噩耗。所扶植的得力助手陣亡,一下子東方穩定的政局又坍了。禍不單行,繼承蘇萊曼的人竟背信忘義,再度開始擄掠沿海地帶,連帶原先蘇萊曼控制住的軍閥也紛紛據地為王。那時整個土耳其亂得連塞爾柱皇帝都看不過去,特地出面調停。阿萊科修斯趕快把握機會與塞爾柱帝國建立關係,希望能借助他人穩定東方局勢,自己才有辦法全心對付北方。雙方交涉的內容不詳,不過之後沿海一帶都歸還東羅馬,遙遠的安提阿地區、高加索地區則由塞爾柱帝國接管。塞爾柱皇帝親自到安提阿接受投降禮儀,也對突厥各部族重申不可傷害基督徒的律令。這次交易,拜占庭其實只得到暫時的安定,換湯不換藥,重要城市仍在突厥人手中。

剛開始突厥部族還乖乖聽話,接下來阿萊科修斯與北方陷入長期抗戰,大家又蠢蠢欲動,更有突厥人組織匪寇海盜,指染沿海各鄉鎮,連運往拜占庭的糧船都搶。1090年拜占庭嚴寒,收成欠佳,麥價大漲,窮人叫苦連天。許多人開始認為這是皇帝阿萊科修斯得罪神,民眾反對的輿論高昂。1091年突厥人又攻下一個重要城鎮,這時阿萊科修斯已經不能坐視不管了;北方大捷之後,他趕快派兵到歐亞交界處,收復這個小城鎮。城鎮是收回來了,其他沿海地帶卻被突厥海盜洗劫得更慘;愛琴海上許多島嶼為了自衛而建立的碉堡,根本無用武之地,許多田園因難民遷徙而荒蕪,修道院早已人去樓空。

更慘的是,塞爾柱皇帝1092年食物中毒而過世,傳說這是波斯刺客所為。但這下子不只是土耳其,連兩河流域都爆發了幾年之久的內戰。沒有後方管轄,整個土耳其更是無人控制得了。教皇在法國演講時所舉的例子,並非誇大,那時候不少逃難的人都經歷過同樣的惡夢。拜占庭的東正教長職們,對於土耳其一帶教會相繼失陷、信徒罹難的慘狀,埋怨已久;皇帝有心無力,更讓他們灰心。阿萊科修斯兩次外交政策不了了之,這次又親自宴請佔領尼西亞的突厥軍閥到拜占庭,聲色娛樂應有盡有,還預備闊禮答謝,希望這個人選能替他鎮定東方。沒料到軍閥剛回到土耳其,就被人絞死。阿萊科修斯還不死心,再與軍閥的弟弟建立關係;偏偏他流年不利,下注連賭連輸,尼西亞一帶居然被其他軍事強人奪走,挑選的人再次送命。那幾年不只是東羅馬帝國的居民遭殃,連突厥人自相殘殺也死了不少;後來十字軍到這地區,見到‘草木連天人骨白’的景象,無不為之色變。

土耳其地帶回天乏術,拜占庭內部也好不了多少。1094年首都發生政變,阿萊科修斯僥倖不死,卻發現政變幕後的主謀,就是自己封為‘征西大將軍’的弟弟。原先他因為不信任拜占庭其他貴族,所以盡量用親族任官;這次政變後,他連親族也無法信任了,最後只能仰賴外人。當時拜占庭經濟紊亂不堪,阿萊科修斯不願向自己希臘人借錢,卻向意大利北邊的威尼斯借,抵押條件是整個亞德里亞海域的主權,威尼斯商人在拜占庭享有特別優惠,甚至港口最好的四分之一都是威尼斯人專門使用;威尼斯共和國會變成後來經濟強權,主要由此開始。不止經濟,阿萊科修斯也不願再任命任何希臘人做將軍。這時的他不能不面對土耳其的亂象,卻特別向羅馬教皇求救兵——因為他寧可動用教會人士,甚至英、法、意大利、日耳曼、諾曼人,至少這些人語言不通,和他爭皇位的可能性不大。

而最後的掩飾,就是把耶路撒冷與拜占庭混肴一談。真正要救的,不是淪陷近五百年的耶路撒冷,而是顛覆垂危的拜占庭;但這一點倒也不必讓加入十字軍的人知道。

那個寒冬清晨,教皇站在法國小山坡上對眾人演講。大家慷慨熱情之餘,卻沒有人知道,這場戰爭純粹是場騙局:東羅馬帝國連續的錯誤決定,竟要由整個歐洲來擔當。。。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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