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June 17, 2012

逐鹿:月兒彎彎照九州

 

世上宗教派別不少,歷史悠久的卻不多,其中能廣傳的更罕見。我有個假設:一個宗教會如何發展,大概看創始人離世後三十年就知道。摩西逝世後三十年,差不多是約書亞年老,士師時代的前奏;以色列人目標只是進迦南,目的既然已達,接下來又是無政府狀態,飽受外敵凌辱。瑣羅亞斯德被害後三十年,拜火教很快成為貴族所崇尚的新主流;然而正因為下層民眾不得其門而入,最後連波斯本地也被其他宗教佔領。釋迦牟尼入涅槃後三十年,信徒一方面大規模推行修道生活,一方面把尊師的雕塑神性化;原先的禪理哲思,自然演變為寺廟禮佛,不食人間煙火的傳統。耶穌升天後三十年,大約是彼得、保羅殉道的同時;然而信徒對於逼迫卻無所懼怕,而之後兩千年還有無數基督徒,把為主受苦視同榮耀。穆罕默德過世後三十年,回教徒已經往阿拉伯之外的地區拓展疆土;儘管公元661年敘利亞人攬權,成為倭馬亞王朝(Umayyad Caliphate),接下來幾十年間仍然建立了廣大的阿拉伯帝國

換言之,回教所奠定的基礎一向是用武力打天下;其實可蘭經也沒吩咐信徒要努力從事‘聖戰’,可是穆罕默德自己都統一了阿拉伯半島,之後的領導(也稱哈里發Khalifa)豈能被人看輕?他們當然繼續‘勇往直前’。到敘利亞總督不願再聽命於回教領袖,改由自己擔任哈里發時,整個波斯薩珊王朝已經被回教徒所滅,北非突尼西亞也建立了存留至今的清真寺。回教相信穆罕默德是最後的先知,但他沒有兒子,所以早期的哈里發幾乎都是穆罕默德的姻親,在宗教上卻未必有什麼尊貴地位;他們唯一能獲得民眾承認的,主要還是政治軍事、攻城掠地之類的豐功偉業。說它不像宗教倒像政治,也不為過。

不過,回教短時間就傳播廣遠,確實是沒有任何宗教比得上。穆罕默德逝世不到百年,阿拉伯人已將一彎弦月的標誌散佈天下,勢力達鼎盛,範圍從歐洲的西班牙(711年征服)、摩洛哥與北非(665)、突尼西亞與利比亞(652)、埃及(639)、阿拉伯半島(633)、巴勒斯坦(636)、敘利亞(637)、塞浦路斯島(654)、巴比倫及兩河流域(638)、亞美尼亞(639)、高加索山(737)、伊朗高原(644)、巴基斯坦及印度河流域(712)、中亞(715,751年還與中國唐朝發生怛羅斯戰役),其間又挑戰過君士坦丁堡兩次。東羅馬帝國稱之為薩拉森帝國(Saracen),是源自古希臘對西奈半島的名稱;中國則稱之為大食帝國,稱其宗教為回教,字源大概來自中亞的回人塔吉克人。‘伊斯蘭’這名字居然連歐洲和遠東都不知道,也算稀奇。

單由輝煌戰果來看,阿拉伯人就足以自豪了——它鯨吞古世界的速度比羅馬快,統治的人口比波斯多,帝國比亞歷山大征服的版圖耐久,佔領的土地面積也是前無古人的世界之冠(後代英國、蒙古、俄國、西班牙、和中國清朝才刷新紀錄)。倒是回教對這些戰爭鮮少掛齒;他們一旦談論這段歷史,幾乎都在為哪個哈里發的正統性爭辯不休,卻對真正改變世界的事實不屑一顧。西方社會也對阿拉伯帝國的崛起充滿偏見,尤其基督教國家總認為阿拉伯人是用鋼刀威脅被征服的民眾信回教。

這兩種觀點都有偏頗。老子說:“治大國如烹小鮮。”世界各國政治體係不同,但一個只憑宗教或只憑暴力的政權,恐怕很難延持一千三百年。偏激狂熱、有勇無謀之輩,難道足以塑造一個留名青史的大帝國麼?

*     *     *     *     *

一般宗教都會提倡道德典範。回教也不例外;前幾任哈里發都是行為端正的人,有的與民眾一齊挨餓,有的一生周濟窮人,有的戰爭過後仍不忘慰問人民。比起東羅馬課稅重重的政府、波斯不知民間疾苦的貴族、沙漠中作威作福的酋長、欺壓百姓的地頭蛇、甚至天主教高高在上的教皇,這些哈里發深受人民愛戴,並非純粹是虔誠尊敬而已。今天很多人直覺認為,一個政治領袖有信仰,比較不會行為不檢點。雖然回教的一夫多妻制備受批評,但這在古世界司空見慣,不必大做文章。

當然,個人行為端正還不夠。《大學》所述:“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這是許多宗教人士達不到的境界:自己求善,卻無力改變社會。回教世界倒真的做到這一點:由於阿拉伯從一開始就是政教合一,所以地方官貪污濫刑的,哈里發還會親自處決,大快人心。阿拉伯人一向執法嚴厲,不過只要是用在好的方向,民眾反而會對這新的宗教政府更欽佩。

其實只要有清廉的行政官,已經比百分之八十的政府機構成功了;但對哈里發而言,這還不夠,必須謹遵阿拉指示的宗教法。這些宗教法除了飲食齋戒、婚葬儀式、犯錯懲罰,也包括所有權、贈與、慈善信託等項目。穆罕默德是商人出身,可蘭經中有關商業的規條倒不少。這當然與時代背景有關:假若摩西五經晚了一千六百年書寫,肯定也會涵蓋買賣契約成立的律法。可蘭經的商業法中,最重要的觀念是風險平等。對回教而言,所有不提供服務就賺取利潤的行為,是七大罪行之一,連帶所有不平等貿易的事項也都禁止。阿拉伯人的金融制度講求借貸雙方的合作,很少有大公司成立;不過個人的錯誤,或是坐失機宜而造成虧損,宗教法也不會去保障。換言之,今日社會的高利貸有限公司、股份、基金、保險,在回教國家都屬非法。

仔細想想,這些法律對普通人民是很有幫助的。一個農民借錢種田,倘若今年收成欠佳,無法償還,反而一身債務,豈不是永世無法翻身?二十世紀初普魯士(德國)與美國首先開始改進農業貸款法案,讓農民減租、銀行不可奪佃改租約。這使普通人民受益匪淺,農業出產大幅增長,更奠定長遠的經濟起飛;之後許多國家也紛紛仿效。七世紀的中東當然不知道後代會出現類似的變法,但很多人願意來信回教,的確是因為宗教法能讓他們改善生活。起初回教徒征服疆土,人民只是逆來順受,但一段時間後又覺得由阿拉伯人統治反而比羅馬、波斯、蠻族統治來得好,何必留戀故國?

儘管如此,我們也不能一廂情願地美化阿拉伯帝國。最早幾任哈里發並不是要締造天下為公的國度,各地地方官幾乎都是麥加、麥地那的門人。說好聽是獎勵那些支持穆罕默德為先知的早期信徒,實際上整個社會是劃分成三個宗教層次:極少的統治階層、極少的統治人親屬、和大多數平民,到今日仍然如此。明朝黃宗羲《原君》提到:“以我之大私,為天下之公,始而慚焉,久而安焉。視天下為莫大之產業,傳之子孫,受享無窮。”說穿了,哈里發派他們當執政官,也等於是論功行賞,封王封侯;雖然做不好的會被‘大義滅親’,但整個阿拉伯帝國畢竟是這種宗教封建所搭起來的政治結構,利弊參半——優點是各地王侯可以自己決定用兵,擴充帝國版圖;缺點是地方與中央難免起衝突。

敘利亞人就是因為這種封建世襲制,才拒絕再服從麥加,改由自己人掌權當皇帝。簡單講:我的行政官都是麥加領導人的叔侄翁婿,即使沒在我的地盤上作威作福,我自己也毫無主權可言。與其忍氣吞聲,怎麼不乾脆給他們碰壁?他們不管派誰來,我一概否認就是了;他們要罵我無禮,我大可用退出帝國為要挾,反正我在宗教上沒虧欠阿拉。這種政治抗爭不只是敘利亞,連南葉門、突尼西亞、阿富汗地區都出現過,到最後哈里發對他們也莫可奈何。只是敘利亞人比較積極,威脅哈里發是第一步,派人刺殺是第二步,孤立外交是第三步,最後他們以宗教分裂為由,讓哈里發自請隱退,息事寧人,從此由敘利亞的總督兼任宗教領導人。阿拉伯人畢竟文化還很單純,比不上敘利亞在強權之間磨練爾虞我詐的政治手段。倒是許多回教徒認為敘利亞人狡猾無恥,不值得當回教的精神領袖;什葉派從此衍生,順從敘利亞的則為遜尼派。公元750年,倭馬亞王朝又被巴比倫的阿拔斯王朝取代;上位者聲稱是穆罕默德叔叔的直系傳人,在什葉派支持下再度奪權。一千多年後的今日,兩派人馬還在為誰值得當皇帝而砍得頭破血流、炸得肝腦塗地,也只能說回教的政治基礎一直是建立在無知人民的犧牲上。【注:阿拔斯王朝中國史稱‘黑衣大食’,造紙技術約在此時傳入中東。】

阿拉伯人在作戰方面倒是很有一套。當年君士坦丁堡要擋住進襲的哥德人,用的就是阿拉伯傭兵。由於阿拉伯半島出產不多,發展有限,歷史上長時間都有人到外地當商旅、奴隸、傭兵。阿拉伯人沒有過人的智計,軍事方面也不比敵人進步,但是他們卻很會掌握先機,所以兵力不多,卻戰無不克。穆罕默德打下整個阿拉伯,是先強行佔領沙漠中的綠洲;阿拉伯佔領之後,適逢南伊拉克發生洪災,哈里發立刻率兵往幼發拉底河,來個渾水摸魚;那時東羅馬帝國與波斯薩珊王朝還在鷸蚌相爭,雙方精疲力竭時,竟被阿拉伯人連下數城,還包括兩個緊鄰的小附庸國相繼淪陷。大概因為穆罕默德之前,阿拉伯各部族總是自己人內訌,所以穆罕默德一死,再無核心人物,兩大國都對新勢力放輕戒心了。這預測倒沒錯,穆罕默德死後確實有反撲現象;但是新任哈里發上台,不到一年就平定內亂,然後繼續武力擴張。根據記錄,當時征服埃及亞歷山大城的銅牆鐵壁,只用了四千人,圍城六個月羅馬援軍不至,亞歷山大只好投降;征服兩河流域,用不到兩萬人,全部是自願軍。他們敢為宗教犧牲,固然很有魄力,但他們的能力也是重點。以波斯大軍的作戰經驗,與阿拉伯相抗十二年,居然還常碰到情報路線被斷,補給路線被阻的問題;薩珊文獻稱他們‘來去無踪’,可說是對阿拉伯輕騎極高讚譽。

而他們釜底抽薪的能力更是首屈一指。阿拉伯人的戰術很簡單也很難破;他們先用游擊隊在敵軍造成混亂,擾到對方開始出錯,首尾各自為戰,才個別擊破。說是計策,不如說是沙漠中訓練出來,無師自通的本領,以前各部族一向如此對戰。曾有一次回教部隊一萬五千人,面臨羅馬、波斯、與阿拉伯基督教徒的十五萬聯軍;結果回教徒左右散隊搶橋樑,成功地把十五萬大軍困如甕中捉鱉,驚亂中跳河溺死或被回教徒弓箭射死的不計其數。同樣的方法不斷重複使用,竟能無敵天下,阿拉伯人的戰法恐怕比‘程咬金三道板斧’還厲害。

只是他們也很會搶財寶。基本上回教對自動歸順的地方是一介不取,花力氣打下來的城池卻全算為自己紅利。薩珊的首都被攻陷時,這群阿拉伯部隊像是沒見過錢,除了五分之一的戰利品送往麥地那的哈里發,每個小兵都奪了可換算今日美金二十五萬的巨資,另有四萬波斯貴族被他們賣為奴隸。這般搶奪,跟亞歷山大當年洗劫中東也不遑多讓,重要城市一時元氣大傷。財富得來容易,兵卒自是揮金如土,沒錢了又繼續征討。回教帝國擴張神速,但除了麥加與麥地那財源廣進,一般人奉獻生命鮮血,卻未必在經濟上有什麼進步。那也好,正可以用人民的貪念促進軍事,再藉著猛虎惡狼似的武力,讓敵人嚇破膽,不戰而降。

至少阿拉伯帝國對征服的地區比較有宗教包容心。回教興起甚晚,畢竟有自知之明,它這時文化還遠遜於基督教、拜火教、猶太教、甚至印度教或佛教。與其指摘別人真理的不是,引來反感,倒不如提供宗教自由。這對可蘭經傳統似乎大反常態,但是若不通融,今天建立的帝國明天就完蛋了,有什麼用?像埃及,雖然已有六百年基督教傳統,但教派紛爭不斷,尤其與羅馬總是異端、邪教相稱;到回教徒統治時,既不禁止宗教發展,各基督教派很快地誠心歸順,認同回教政府,比對東羅馬帝國還由衷致謝。其他地區沒這麼感恩戴德,不過原本怕阿拉伯人會強迫自己改信回教的,總是鬆一口氣;只要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又何必惹是生非?

然而商業的宗教法,阿拉伯帝國並沒有公平實施。比方稅收:回教徒和非回教徒被徵的稅金是不同的,有的回教徒甚至不必繳稅;沙漠中的游牧駱駝商隊被課稅更重,因為那時許多游牧民族還拜眾神。也就是說,回教雖不禁止其他宗教,卻用稅法與各樣條款約束人民,結果民眾為了自身權益,最後還是自動信回教。這種做法其實是基於權力影響範圍:與麥加距離遠的西班牙,就不敢這樣偏待百姓,畢竟回教徒還是少數,其他基督教、猶太教、蠻族傳統宗教的人民若對這些不平等的法律有意見,甚至起義反抗,難道麥加來得及派遣部隊鎮壓?像黎巴嫩距離阿拉伯不算遠,可是阿拉伯帝國若採用偏袒政策,這塊土地大可投靠東羅馬,所以當時推羅西頓一帶反而各教派鼎立,不受哈里發宗教控制。但距離麥加近的地區,還有已征服的波斯、埃及地區,就比較沒有平等可言;中東一帶不信回教的,往往淪為‘被保護民’,用錢孝敬官老爺。結果除了少數固執的民族(像猶太人、亞美尼亞基督徒等),其他隔幾代後還是被回教同化。‘包容’只是掩人耳目,政教合一的國家是不會讓人民有選擇的。【注:佛教於唐代傳入中國,發祥地印度河流域卻因為回教征服而消逝無踪。】

禮記》有云:“一張一弛,文武之道也。”阿拉伯帝國對人民還不僅單方面控制,而是多管齊下,正反兼備。但它善惡參半的統治手法,卻創造出為時十三世紀長的宗教帝國。這竟然出於一個沒什麼文化的民族,更令人嘆服。只行仁政的國家,人民會踐踏;只行暴政的國家,人民會反抗;走在兩者之間的,才能建立不朽的基業。

是對?是錯?歷史自有定論,也不必膚淺之輩大費唇舌。
                    你要顯得慈悲、守信、人道、虔誠、正直,而且要有行為為證。但是你必須同時做好心理準備,當你必須不這麼做的時候,你要有辦法,並且知道如何反其道而行。
                                        ——馬基維利(1469-1527),《君主論

Friday, June 1, 2012

讒鬩:同室操戈


阿拉伯是世界上最大的半島,發展卻向來遠遜於尼羅河、兩河流域、或巴勒斯坦,甚至還比不上衣索比亞

舊約聖經曾提到亞伯拉罕的另一支子孫以實瑪利人,在迦南地以南的西奈曠野做貿易;然而這稱呼與米甸人似乎可以交換使用,而士師時代以後兩個名字都消失了。所羅門王期間曾有士巴,是阿拉伯半島南端葉門的香料貿易王國;不過中東的大型帝國興起後,路上貿易也取代了海上貿易。巴比倫時期,阿拉伯東北的科威特地帶曾有迦勒底人一度掌權管轄整個兩河流域;只是政權易主後也沒什麼文化留下。波斯和希臘爭奪埃及和中東,居然沒有人對阿拉伯有興趣。希律王上台之前,阿拉伯西北的納巴泰人還算是比較有文明的群體,至少今日約旦的佩特拉(لبتراء, Petra)列位‘世界新七大奇蹟’當中,而沙漠裡人煙罕至的Mada'in Saleh(مدائن صالح)古墓群,也深受外來文化薰陶;可惜被羅馬兼併後,歷史又遺忘了他們。

這也難怪。巴勒斯坦的死海已經雨量甚低,再往南的阿拉伯沙漠更是黃沙遍野,晝夜溫差懸殊。亞熱帶高氣壓盤繞之下,整個阿拉伯半島只有瀕臨印度洋的葉門雨量充沛;西邊靠紅海的兩座山脈,至少穩定氣候,提供百里寬的狹隘‘絲路’可行,但是山脈東緣的麥地那(اَلْمَدِينَة Medina)等地方是靠綠洲水源,而山脈間唯一關口麥加(مكة Mecca)的井裡還只有半海水,勉強可飲。換言之,沙漠中文化貧瘠,只有邊緣尚有發展,剩下的廣大範圍甚至到公元六世紀都沒什麼可看性。

也正因為他們什麼都沒有,所以對亡國後逃難的猶太人特別接納。當時羅馬與波斯長久對峙,許多猶太人不希望被戰火波及,乾脆到那塊連軍隊都沒興趣的地方去發展。阿拉伯從此獲得手工藝、金匠,連帶巴勒斯坦的椰棗也普遍種植於水源,成為綠洲中典型的‘沙漠麵包’。猶太人已有上千年的城市文明,麥地那被他們發展成可供定居貿易的城市,麥加更是熙來攘往,儼然成為西部的小都會。與歐洲不同的是,阿拉伯人倒很喜歡這些猶太移民,尤其他們清心寡欲的獨一神觀、對生命、家庭、教育的重視,是沙漠民族很敬佩的。在阿拉伯話中他們被稱為‘有書的民族’,而猶太人亡國後五百年間,舊約聖經也成為許多阿拉伯人耳熟能詳的故事。

究竟阿拉伯人對舊約聖經有多看重?以他們自詡為亞伯拉罕的子孫就可知道。古羅馬人推崇希臘文化,所以用一個特洛伊戰爭的英雄作為自己的祖先傳說;古日本人心儀中華文化,有些家譜竟還追朔到漢高祖劉邦,攀附杜撰的用意未免太坦白。阿拉伯人也是;其實他們多半不是以實瑪利人的後裔,卻對這段傳承重視到要添加傳說,追增族譜,高攀偉人,好顯得自己與猶太人是親兄弟,同氣連枝。這種心態笨拙得有點可愛,英國曾有幽默地說:“模仿是最真誠的讚賞。”猶太人看鄰居對自己文化如此敬重又如此亂吹,大概只笑一笑,不予置評。

沒想到事隔多年,‘親兄弟’居然大動干戈,而引燃紛爭的卻是一個叫穆罕默德的麥加商人。

*     *     *     *     *

穆罕默德(محمد Muhammad)出身沒落部族,早年父母與祖父都相繼過世,由叔叔照管。既然家道中落,他們也必須遠至印度洋、敘利亞、地中海做貿易維生。有人認為他不識字,所以可蘭經(القرآن Quran)不可能是他寫的;這種看法倒有破綻,穆罕默德從小沒機會受教育,但他絕不是不學無術的人,何況一個商人若不識字,被騙的機會太高,賠本生意可划不來。穆罕默德自述是在敘利亞第一次接觸基督教,根據可蘭經,他被一個神父稱為有資質、有慧根,這大概是鼓勵他信耶穌,不必深究。

可是接觸了基督教後,倒激發了他辨識貨物的本能。商人反應,自然會掌握貴重的事物。若把宗教當貨品挑剔,結論多半如下:基督教對末日、審判、永生的看法,是猶太教缺乏的,只是十架、罪孽、犧牲等論點不吸引人;而猶太教的神觀、天使、經卷、先知傳統,又是阿拉伯人所熱衷的,偏偏他們自認為是唯一被揀選的民族,竟很少有機會揚眉吐氣,反而屢次在國際間灰頭土臉,賣相難看。用商人的眼光來看,能截長補短固然好,但美中不足的是,這些仍是舶來品,仍與沙漠中的游牧民族沾不上邊。要推銷給自己族人,該怎麼改良包裝才好?

也許這不是他的出發點。從蛛絲馬跡可看出,穆罕默德在社會上有地位,又很給人面子,而且詼諧健談,是個值得信賴的成功商人。但回教畢竟是集合別人的宗教思想而成,為何非要言之鑿鑿地講成是麥加的山洞中,天使直接啟示來的?不過四十歲的穆罕默德,倒有一種異想天開的啟發:

(信道者、猶太教徒、基督教徒、和其他獨一神論教派信徒,凡信神和末日,並且行善的,將來在主那裡必得享受自己的報酬。他們將沒有恐懼,也不憂愁。——可蘭經·黃牛62節)

可想而知,早期穆罕默德倡導的新宗教,還持有‘四海之內皆兄弟也’的肚量。阿拉伯人敬重猶太人,又覺得基督教是歷史的佼佼者;若有宗教能涵蓋雙方特長,應該兩者都能接受吧!只是事與願違,世上多的是互不相讓的標準。簡單舉例:假若家電用品的變電器規格有十五種,肯定會有人想把這些規格統一,然而這種新規格不但難以矯正問題,市面上反而增加成有十六種規格。阿拉伯的這個新宗教即使用意再好,結果也徒然添了一種新信仰而已。

公元613年穆罕默德首先傳給家人、遠親,然後往陌生人推廣。當時麥加畢竟沒有中央政權,更沒有司法機構,有錢有影響力的主要是部落酋長。早期踴躍信回教的,很多是奴隸階級,這對傳統宗教人士是一大威脅,對當時社會經濟也會礙手礙腳。穆罕默德本族用地位為誘,想打動他不要再傳;他卻不願懸崖勒馬,造成許多奴隸被殺,信徒被逼迫逃往衣索比亞。穆罕默德情急之下,便宣稱麥加所崇拜的三位女神是阿拉的女兒(這些話後來他自己收回,聲稱是魔鬼誤導),可是這只達到蚍蜉撼樹的效果,麥加的權貴仍不放過他,連自己族人都不願再保護。無奈之下,公元622年他與回教徒遷往麥地那,等於是被放逐。

麥地那其實猶太人不少,其中三個群體,財勢足以廣交自固。這對於回教有好有壞:好的是當地阿拉伯人已很接受猶太文化;壞的是猶太教與回教勢必針鋒相對。

說起來,這還第二次猶太教代人作嫁,為新宗教鋪路。第一次是翻成希臘文的七十士譯本,已經在地中海一帶流通,等到使徒保羅抵達歐洲,水到渠成,基督教很快就被廣泛接受。這一次則是阿拉伯人逐漸由泛神論的傳統宗教進入獨一神觀,然後穆罕默德的啟示一播散開,立刻有許多人接受阿拉。倘若不是猶太教的觀念深植這塊土地上,回教只會曇花一現,消逝無踪;但正因為有猶太人的文化傳遞,所以穆罕默德稱以撒、雅各、約瑟、摩西、亞倫、大衛、所羅門、以利亞等人為阿拉的先知,並沒有人需要問這些是誰;他再把施洗約翰、耶穌、和自己都納入先知行列中,一個殊不相干的阿拉伯半島,居然與千里外的宗教文化歷史結合成連體嬰,實在有點畸形。阿拉伯人精神水平本來就落後他人,很容易潛意識地用新思想掩蓋自卑,而這種心態比基督徒更強烈:基督教是把猶太人的歷史當作自己的預表,回教則是把猶太人的歷史強佔為自己的資產。

猶太人大驚之下,豈能繼續袖手旁觀?不過要抗議這種文化侮辱,有誰理會?何況穆罕默德一到麥地那,就為城裡法律起草,表面上是各民族和睦相處,有難同當,實際上回教卻在鼓勵猶太人拋棄傳統,接受新信仰。許多猶太人首先就否認穆罕默德是先知,連對舊約聖經記載都不熟悉的井底之蛙,憑什麼來教導人?

於是穆罕默德抵達麥地那不到六個月,猶太教首次與回教徒衝突,甚至行刺穆罕默德沒成功。一部分猶太人被回教徒斷水斷糧,投降後財產沒收,還得離開阿拉伯。另一部分猶太人沒有正面挑戰,卻到麥加遊說權貴,請他們來制裁回教徒。那年,麥加派了萬人討剿麥地那,圍城近一個月。爭戰本非穆罕默德所長,何況這時他也年邁,整個回教的存亡懸於一線,沒想到猶太人又在後頭攪局,城裡不時有奸細混入,襲擊回教徒重要幹部。穆罕默德知道是猶太人搞鬼,卻對他們一籌莫展,只能一面派間諜混入外面包圍的麥加軍隊,一面祈禱奇蹟出現。奇蹟竟真的降臨。一陣罕見的沙漠風暴,吹得讓麥加的萬人隊呼吸困難,軍備盡失,潰不成軍地撤退。穆罕默德感謝阿拉之餘,旋即懲治叛徒。當天麥地那的猶太人,男丁全部被斬或是酷刑治死,婦女全部淪為奴隸。儘管如此,穆罕默德仍是憤怒難息,一改先前的口吻,反而說:

(信道的人啊!你們不要以猶太教徒和基督教徒為盟友。他們其實是同黨。你們中間誰以他們為盟友,就是他們的一份子,阿拉必不引導不義的民眾。——可蘭經·筵席51節)

死裡逃生的他,再也無意用寬廣的心胸對待世界。他對反抗的人嚴辭有加:“敵對阿拉和祂使者,而且擾亂地方的人,他們的報應是處以死刑,或釘死在十字架上,或把手腳輾轉割去,或驅逐出境。這是他們在今世所受的凌辱;他們在後世還將受重大的刑罰。”原先回教徒是朝耶路撒冷跪地祈禱,從這次事件以後,他們祈禱的方向改為麥加。可蘭經之外的《語錄》中,穆罕默德對麥地那的這些猶太人一直無法釋懷,不斷罵他們充滿惡毒詭詐,與阿拉為敵,既懦弱又善變,既固執又自大,殺害先知,顛倒真理,永遠不潔淨,永遠被阿拉咒詛。說得要多難聽有多難聽。‘愛則加諸膝,惡則墜諸淵’的極端態度,似乎奠定了上千年的回教傳統。

環境會使人改變,人卻不認為是自己變了。今天有許多西方宗教家批評可蘭經偏激,也有許多清真寺的阿訇(領袖)強調可蘭經的和平思想;兩者其實都存在,只因為歷史過程,產生了兩片截然不同的經文。

麥加攻打穆罕默德失敗,顏面掃地,於是與他簽定和平條約,互不侵犯,但是偶爾還是難免摩擦。公元630年,雙方又撕破臉。這時穆罕默德勢力已足以抗衡麥加,而麥加依然群狼無首,自然毫不費力就被佔領了。大部分城民被赦免不殺,當然趕快皈依阿拉。之後兩年,穆罕默德的軍隊迅捷攻占整個阿拉伯,回教也成為阿拉伯人的共同信仰。【注:以麥加的規模大小,應該也有猶太裔定居,卻不知他們是否聞風而逃?或是被回教徒撲滅殆盡?史載無從考證。】

公元632年,穆罕默德逝世,享年六十三歲。或許他統一阿拉伯的心願已了,臨死前又倡導,阿拉伯人與非阿拉伯人一樣平等,種族與膚色在神眼裡都不重要。他禁止以往阿拉伯各族血仇血報,既然同是信徒,就不必再爭執。對一個沒有共同國家,沒有共同信仰的阿拉伯人而言,這只算是唱高調;但有了國家信仰,這些話就不再是空談,而是建造未來的基礎。蓋棺定論,穆罕默德是成功的政治家,宗教是手段,統一才是真諦。沒有他,阿拉伯半島或許還沒有像樣的文化。

只是手段背後,對猶太人似乎有點忘恩負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