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February 19, 2012
屏障:高壁堅壘
對英國熟悉的人應該都知道,英格蘭北邊還不到蘇格蘭的地區,有一道‘哈德良長城’。這長城以北,古代是皮克特人(Picts,十一世紀後與其他民族同化為蘇格蘭人。)公元122年起,羅馬皇帝哈德良為了增強不列顛地方的防禦,特別在天然火山岩斷層上,築造了120公里長的牆,高度不等,估計約三尺到六尺,厚度也差不多。這和中國的萬里長城當然不能相比,何況將近兩千年的風殘冰蝕之下,連碉堡都已不見踪影,也沒有無聊的政府官員去興修遺跡以作為觀光景點,所以可看到的部分絲毫不起眼。但是偶爾到此憑弔滄桑,感悟生命的英國人倒還不少。儘管事隔境遷,這畢竟是他們歷史:一段比傳說的亞瑟王還要早的回憶。
羅馬對英國的造就,大半在蠻族入侵時被磨損、掩埋、遺忘乾淨了,只剩下幾處岩石為記。不過羅馬的軍事遺跡並不只在英國;沿著大西洋到法國、西班牙、地中海、北非海岸、埃及、猶太、兩河流域、亞美尼亞、黑海、多瑙河、奧地利、日耳曼、再到法德邊界的萊茵河,到處有羅馬的軍事基地(Castra,小的碉堡稱Castellum,名詞後來演變為歐洲的‘城堡’Castle)。這等於是把整個帝國全部圈起來,總長比今天美國本土的邊界加海岸線還要長。單從這角度來看,羅馬建立的‘屏障’系統是空前絕後的大企劃案,連八千八百多公里的長城都要甘拜下風。
古今中外用這種方式防衛的國家實在寥寥無幾,而客觀地說,邊疆防禦一向是不划算的工作。世上很多疆界只用山川分隔,頂多再加石牌為記;這要比真的防守界線來的方便多了。畢竟任何疆土最長的路線一定是外緣,若要派兵鎮守整條線,勢必要耗費太多人力,國家反而中空。對照歷史,一個國家至少要發展出正規軍,才有防守邊界的能力;不過即使有了常備軍,大部分帝國還是認為邊緣防守的投資報酬率太低:守方要克服各個方向來的襲擊,攻方卻可以集中火力針對一點。換言之,戰爭的先機都握在進擊的人手上,若要防得滴水不入,鎮守的人肯定還要多花錢,用厚牆、碉樓、烽火、驛道來增強防禦,平衡戰力。
相反地,若要從帝國內部做防禦,就不需要浪費太多錢。平時若有維持治安的衛兵,容易控制,容易訓練,緊急時再增兵就行了;只要敵人侵犯的速度沒有招兵買馬的速度快,對一個國家而言已經很足夠。戰國兵書《六韜》寫著:“凡兵之道,莫過於一。一者,能獨往獨來。”中央控制的軍力,可以專一對抗進襲的敵人,所以即使是防守也容易掌握先機。也因此歷史上大部分國家,都把軍防設在首都和邊界之間,省時省力又對戰略有效;而首都與邊界的距離越短,往往也代表軍隊的機動力越強。
羅馬的邊防,可說是打破一貫的傳統,以前沒人嘗試,以後也沒人尾隨。何況連它自己都是靠“其疾如風、侵略如火、動如雷霆”的軍事武力建立龐大的帝國,為什麼從公元一世紀開始,它卻選擇了“其徐如林、不動如山”的守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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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的長城常被視為‘限隔華夷’的壁壘,二十世紀冷戰的鐵幕常被視為富裕與貧窮的分界線,對立的情形只是用牆壁暫緩,而兩邊也不時出現緊張狀況。但這兩者與羅馬的防衛系統都不怎麼像, 因為從第一世紀到帝國中期,羅馬境外實際上並沒有真正危險的敵人,不需要帝國如此整兵待戰。有人甚至認為,若非羅馬自己強大得足以傲視洪宇,這些皇帝們怎麼敢放棄中央,專守邊緣?這種想法未免小家子氣;羅馬本錢再多,還是很重實際的民族。與其貶低它揮霍無度,不如正經地討論,這樣的邊界,對整個羅馬有什麼益處?
第一、確實界定的領土。史書上多的是浮誇的辭藻,連年征戰、窮兵黷武得來的零星土地,記載卻會說是番邦臣服、四海歸心,最後擁有多大的版圖也是紙上談兵。十萬大軍‘到此一遊’,結果戰事過後一切依舊。要知道大部分的‘界石’都是在無人之地,雙方各劃出一道沒有利用價值的空白間隔,作為井河不犯的證明。但是既沒有防守,國家對這片土地也不具主權;游牧民族越界求生存,盜賊搶匪過境打家劫舍,又怎麼在乎幾塊石頭擺在哪裡?反正你管不著,領土自然失效。羅馬的領土卻不然,不只有明確的範圍,也有安全保障。這比起空口無憑的疆土有意義有價值。
第二、境內不必全副武裝。意大利半島上的羅馬城,除了共和初期曾經建城牆,之後八百多年都沒有牆(同時期羅馬已經擴張三倍),人民卻沒有因而缺乏安全感。這也不難理解:既然整個帝國有軍事力量如牆環繞,首尾相援,自己又何必再築牆?不只羅馬,當時許多大城市都採用‘開放式’發展,連城門都不存在。這種無需畏懼的心態,與後來歐洲黑暗時期的悲觀,截然相反。歐洲中古時代,每座城要建城牆,每棟教堂要設高塔,每個要塞要築堡壘,每個人要學習使用弓箭刀刃。然而,借用霍布斯的形容,中古時代的人仍然活得“孤獨、貧困、污穢、野蠻、短暫。”
第三、經濟發展到疆界。假若沒有守備,敵人一入侵,邊界的農村全都會遭到不幸,而戰事又在自己的領土上展開,徒增傷亡損失。羅馬帝國則不然;既然有銅牆鐵壁一般的防衛,距離邊界半里的農村,也和羅馬城一樣安全,人民自然可以放心地耕作貿易,遷徙旅行,追求工藝學術。更重要的是,羅馬的軍營人口不少,又設在邊界附近,只要兩邊關係友好,在一個有安全保障的地區產生市集,是再也自然不過的了。英國、法國、德國、西班牙境內的羅馬基地,後來幾乎都成為重要城市,而多瑙河畔的經濟發展,也要歸功於帝國軍隊的鎮守。
這些益處,並不是羅馬起初預見的。公元一世紀畢竟有幾任皇帝是活在猜忌和恐懼中,他們怕外敵,更怕將領掌權太大,取代自己(之前維斯帕先就是例子)。既然皇帝要名正言順地把軍隊調到邊境,哪還會去理性地考慮花費和獲益?而後代也延續傳統,讓本來的突發奇想,轉換成完整的防禦系統。接下來的皇帝做了經濟改革,使整個帝國足以負擔這麼龐大的軍事耗費。哈德良個人喜歡挑戰新的建設,包括羅馬城裡的宮殿、議會廳、澡堂、陵寢等等;他在英國造的長城其實並不比原先的軍事基地有用,但是到第二世紀,羅馬已經主觀認為,不防守的邊界不合乎羅馬體制,只有落後文明才會不懂得鎮守邊疆。
當然,既然軍隊要長期鎮守,他們挑的地理環境也一定要值得居住發展,不會淪落為只有礦工、獵戶、山賊出沒的不毛之地,反而因為軍隊鋪路造橋,讓帝國境內的人跟著往新開發的土地買地建家園,甚至造成世界最早的大型農耕。今日許多國家的界線只是地圖上的政治,根本沒有考量當地處不來的民族或宗教團體;羅馬對疆界倒很花心思,而軍隊也多半重視紀律。儘管也會與外族起衝突(比方之前的猶太戰爭),次數和規模實際上都要比以前的希臘軍閥、中東各帝國來得輕微,羅馬與各民族的同化也十分常見。一個完全不必設防的世界當然更好,但是世人既然達不到這理想,一個嚴謹清楚、有效有紀律的屏障,不可否認比較能造益人類。
不過這必須要前線永遠守得住。
安全的代價並不只是人力物力財力。軍事基地再宏偉繁榮,也比不上帝國內部新建設的光彩奪目,何況要建造這整環的防衛,恐怕碉堡很難造到預期的強度。然而皇帝總不能辜負人民的期望;軍事防守不足的地方,往往會用外交或征討來彌補。而友善的鄰舍或是新征來的土地,又會使本來的軍營變得多餘。再者,即使是最堅固的岩石砌成碉堡,也承受不了時間的摧殘;從第三世紀起,軍事維修的耗費常常讓帝國透支,到最後連維修工作都不再進行。何況梧桐一葉落,即使“羅馬的和平”維持了四個多世紀,這道邊界的防衛終究是種下了衰亡的禍根。長期的保障,人民反而不思進取,甚至在安逸中怠惰。後代皇帝一直認為邊界固若金湯,堅不可摧,殊不知軍隊已經缺乏戰鬥經驗,而軍事戰略也幾世紀沒有突破改良。極度自信,只有騙自己,騙不到敵人。
再說,鎮守邊疆的士兵生活也不好過:埃及人被派到日耳曼,英國人被派到羅馬尼亞,西班牙人被派到猶太地,離鄉背井的士兵或許會在新的環境生根,但一輩子見不到家鄉,何嘗不痛苦?
坦白講,帝國大部分民眾,根本不了解國家所做的軍事保衛有多辛苦;他們甚至不再重視社會秩序,只想讓政府給予他們一切。由於羅馬城自己糧食不夠,從共和時代就必須進口大量穀類,為了討好人民,不負責任的政客一直強迫政府供應麵包給窮人;結果每次農作欠收,羅馬城裡的窮人就更多。凱撒、奧古斯都、以及歷代英明的皇帝,都想防微杜漸,廢除這種籠絡人心的小恩小惠,無奈人民不願放棄既得利益,皇帝頂多只能把救濟人數限定十五萬人以下。一個四十萬人的羅馬城居然有八分之三是‘貧民’,萬一產生暴動怎麼辦?也難怪政客們都努力提供娛樂,讓人民轉移注意力。羅馬的鬥獸場、競技場、賽馬場,都在此時產生,政客出場時也順便發麵包,讓人民歡呼大聲一點。當代諷刺家Juvenal說:“以前人曾經嚮往官階地位功勳偉業,今天的人只等候兩件事:麵包與馬戲。”
用政治的眼光來看,這種‘娛樂’也是一道牆,藉以防範民眾威脅政府。可是與邊境的屏障不同,它只是擋住上漲的河水不潰堤,卻沒有真正改善人民生活。娛樂本身沒有什麼不對,但是玩物喪志就不可取了,何況當時羅馬城裡的各色娛樂,意在擾民,動機不純,反而像是給人民餵毒,讓他們永遠不長進。一個政府有保衛人民的義務,但人民也有參與社會、保持公德的義務。即使競技場裡歡聲震天,假若整個帝國已經‘萬馬齊喑究可哀’,那麼見始知終,還有什麼值得看的?
或許,就在羅馬漸漸失去秩序時,一個被逼迫、被鄙視、被送到競技場屠殺的宗教,卻保住了羅馬淪喪的秩序、精神、道德。也因此往後的文明歷史上,它仍要扮演重要角色。。。
Saturday, February 4, 2012
傷痛:國破家亡
一切慘劇,都已經有長期的鋪路。
新約聖經裡一段不起眼的呼籲:“要為萬人懇求禱告;為君王和一切在位的,也該如此。”這句話背後暗藏了許多警惕,因為自從羅馬統治以來,猶太人為了表示效忠,每年都以羅馬皇帝的名義,在耶路撒冷聖殿向神獻平安祭。然而公元66年,耶路撒冷主戰派與主和派的紛爭已達白熱化;那時守衛聖殿的一個年輕祭司堅決主張,不能再任由其他民族進出聖殿,而猶太人也不接受他們的獻祭。坦白講,這種挑動民族情緒的‘志士’幾乎都是坐井觀天之輩,若在平時也沒人會理會他們。但是那年並不尋常,迦南地農作欠收,加上羅馬對全帝國加重賦稅;猶太人平時就已經逃稅,這時繳不出稅款,差點聖殿物品被充公。於是在宗教、經濟、政治三面衝突之下,猶太的奮銳黨一下子佔上風,旋即將那些服從羅馬的猶太人一一處理掉。先是主和派許多人被殺(包括那個挑動民反的年輕祭司親手弒父),然後耶路撒冷許多富人被打死,或是房屋被縱火燒死。動亂一發不可收拾,連那時掌管耶路撒冷的亞基帕二世(Agrippa II,希律王的曾孫),都趕緊棄城逃到加利利,甚至耶路撒冷使徒教會還大半遷移到約旦河東避禍。
主戰派的人一掌權,立刻向駐紮在耶路撒冷西側的羅馬軍營挑戰。這軍營約六百人,對羅馬帝國而言根本不算大,主要只為了名義上控制猶太行省;實際上派任猶太的省長根本不住在耶路撒冷,而是在地中海畔的該撒利亞(Caesarea),至於羅馬的亞洲大本營則是在敘利亞的安提阿。但是既然耶路撒冷內亂了,駐紮的軍兵總不能坐視不管——沒想到耶路撒冷的叛亂如暴焰沖霄,羅馬軍兵反被困在碉堡內。八月底,軍營的羅馬兵放下兵刃投降,只求退離猶太境界;一般而言‘降者不殺’,料不到奮銳黨人出爾反爾,居然把手無寸鐵的人殺個乾淨。這下子不只是耶路撒冷城民擔心羅馬報復,連祭司們都怕神要降天災懲罰了。
果然,一個月後正值猶太人的住棚節,羅馬大軍由敘利亞省長帶領,從敘利亞浩蕩南下,沿途燒殺擄掠無數,很顯然要對整個猶太行省施行‘連坐法’。不過猶太人也料到羅馬要來,再次組織突擊隊偷襲羅馬前鋒,雙方各有勝負。到這緊張時刻,亞基帕王還希望兩邊能化干戈為玉帛,特地請有民望的兩位長老做調停工作;無奈奮銳黨人已經殺紅了眼,乾脆連調停的人一齊宰了。和平的最後一線機會也斷了,戰爭更不可能得到一絲一毫的遏制。
敘利亞省長也不囉嗦,軍隊橫掃到耶路撒冷東北。初世紀的耶路撒冷範圍不小,除了尼希米時代所建的舊城牆,和希律王修建的聖殿山之外,整個北邊都是新興地區,新城甚至有古城三四倍大。然而羅馬軍隊一抵達耶路撒冷,就放火焚燒新城,然後羅馬大軍踏著一片焦土,分兩頭進攻古城和聖殿山。古城由於千百年來戰事不斷,城牆建得特別紮實,尤其‘大衛之塔’用巨岩建成,內部再用鐵條增強,上方可站百餘箭手,有利城牆防守;聖殿山倒比較危險,羅馬軍在盾牌掩護之下,已經可以破壞外牆地基,甚至火攻正門。可是勝利在望之際,敘利亞省長突然毫無理由地停戰了。文獻記載不詳;初世紀歷史家認為賄賂的可能性很大,不過猶太人行賄的對象多半是猶太行省省長。結果羅馬軍本來可以勝得漂亮,竟因為軍隊被調走一半,軍糧也不見了,最後這次戰役草草收兵。
塞翁得馬,焉知非禍?倘若敘利亞省長當日速戰速決,或許對猶太人還比較好;因為羅馬平定帝國各地的叛亂,倒很少會趕盡殺絕。可惜這一次對付耶路撒冷,戰事中斷,敘利亞省長只能領兵往地中海,由海路回家。偏偏猶太的主戰派又趁這時偷襲羅馬軍隊,一路上越死越多,最後羅馬折損五千多士兵、五百騎兵、物資裝甲、以及所有投石機、破城錘等器械。敘利亞省長氣得七竅生煙,回到自己屬地後沒半年就病死了。猶太叛軍聽到消息,自是興奮鼓舞,接下來更是煉鐵鑄劍,訓練青壯,好不忙碌。
只是羅馬受此暗算侮辱,豈有不報之仇?
* * * * *
《論語·衛靈公》說:“小不忍則亂大謀。”接管巴勒斯坦軍防的統帥是維斯帕先(Vespasian,後來成為羅馬皇帝)。維斯帕先一生很傳奇,無論司令官、財務官、營造官、大法官、行政官、總督都當過,參與的戰役更是遍及日耳曼、不列顛、阿非利加(北非與突尼西亞)、利比亞、埃及、克里特等地。公元67年他被調來鎮壓猶太地時,已是身經百戰的老將。不過正因為他經驗豐富,才沒有貿然出兵。畢竟,一)雖然耶路撒冷戰役對羅馬損失不大,但是風聲一傳開,連埃及和敘利亞的猶太裔都趁機騷動;更怕的是萬一羅馬軍隊再次大規模征討猶太叛民,東方兩河流域的安息帝國搞不好要‘黃雀在後’。二)猶太人正士氣高昂,羅馬如果太急進,不但達不到遏止叛亂的效果,反而自己會死傷慘重;事有輕重緩急,先要處理的是耶路撒冷以外的猶太義軍,至於直搗核心的二次交鋒,還是再忍耐一下。三)羅馬這時的皇帝尼祿,是以殘暴出名的人,典籍中常提到他火燒羅馬城以助作詩歌唱(這是杜撰),或是活捉基督徒在院子裡當蠟燭燃燒(這倒是史實),甚至長年因自己疑心病而酷刑殺戮直諫之士、立功之臣(這也是史實。他有嚴重鉛中毒跡象,精神失常。)總之,尼祿對整個帝國是禍非福,連羅馬城裡都有想暗殺皇帝的政黨,其餘反他的將領亦不少。坦白講,有這樣德薄才鲜的人當皇帝,帝國不反也難。
維斯帕先會被任命,其實也是因為皇帝不信任當時敘利亞副將,才另派名氣不大的維斯帕先。還有一半是陷害,因為那時交給他管的三個軍團根本都是新徵的菜鳥,出陣也是徒然——勝,權臣有功;敗,將軍有責。不過維斯帕先擔任統帥正好;他的判斷力不輸一流軍事家,而他的忍耐力更勝過當時任何貴族、政客、將軍。維斯帕先不打沒把握的仗,所以雖然皇帝要求快刀斬亂麻,他卻利用時間邊進攻邊練兵,一旦出兵都必有萬全準備。他以腓尼基為據點,兩年之間用消化戰逐步打擊猶太陣營:67年先徹底控制加利利、撒瑪利亞、以法蓮山地,68年由他兒子提圖斯(Titus,後來也是皇帝)率兵從埃及東征加薩、以土買、死海一帶,真證明‘強將手下無弱兵’。倘若一切順利,68年耶路撒冷大概就要投降了。
不巧的是公元68年六月,皇帝尼祿居然自殺;他這時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完全喪失基本判斷力,死不足惜。問題是,皇帝死了,整個羅馬無人繼位,一年之內居然出了四個皇帝。更糟的是,羅馬一亂,遠在巴勒斯坦的維斯帕先也就無權去平反,整個戰局又陷入膠著。公元69年七月,軍隊推舉維斯帕先當皇帝,他也義不容辭,領兵回意大利對抗那些靠關係攬權的人,終於讓整個羅馬帝國恢復統一。由於他各方面經驗老到,帝國行政、財務、司法很快地上軌道。維斯帕先更對所有文武官員重新考核,短時間內使民心歸附。軍人出身的他不愛鋪張浪費,甚至靴子也自己脫,沒叫奴隸做;這還讓一大堆貴族議論紛紛。
只是羅馬未穩定之前,猶太戰役自要暫停了。對猶太人而言,羅馬軍不進攻,似乎就等於他們自己服輸。既然羅馬舉白旗,猶太人立刻又開始窩裡反,用的恰是起義鍛造的刀劍,抗敵訓練的精兵。整個耶路撒冷分成三派;最早挑起紛爭的年輕祭司,反而被奮銳黨政敵砍死;其他的革命領袖,大家爭著做王。那時猶太地區新鑄銀幣上刻的是‘以色列’開國元年,市面上已經感受不到戰爭的壓力,考古學家甚至發現文書登記拍賣尚未收復的‘失土’,大有‘發財趁早’的投機心態。
人類可以遺忘戰爭,戰爭卻永遠不會遺棄人類。
公元70年春,羅馬再次向耶路撒冷動兵,這次是皇帝的兒子提圖斯親自領隊。羅馬政局既已穩固,要降服猶太人自是十拿九穩;不過新皇帝維斯帕先目的,並不只要打敗耶路撒冷而已,更要向整個帝國宣告:羅馬的忍耐是有限的。眨眼間,前幾年拖泥帶水的慢動作,竟變成雷霆萬鈞的快節奏,而這才是羅馬真正的實力。
戰局逆轉,猶太人一時還未進入狀況。那年逾越節,男女老少都到耶路撒冷慶祝,忽然羅馬包圍全城;人民驚魂落魄之餘,只好隨便挑一個政客帶頭。不過選誰都沒用。提圖斯為了殺雞儆猴,圍城時還多加一道防守牆,徹底斷絕物資運輸。猶太人四面楚歌,又陷入嚴重飢荒,餓死的幾乎都是老弱婦孺,還有的吃自己家人求生。逃離耶路撒冷的也一樣遭羅馬軍釘十架示眾,甚至用各樣不雅姿勢被釘死。提圖斯在耶路撒冷東邊的橄欖山,親眼視察城內是否有倒戈的跡象,無奈圍城十五天,猶太叛軍誓死不降。四月底,投石機開始由北門進攻,四年前被焚燒的新城又一次經歷火劫;猶太人本來建立第二道牆以備羅馬大舉來犯,結果五天之內這道牆也被攻破了,只好全體撤入古城和聖殿山。但是逾越節時期城裡人就已經夠多了,這時滿街都是飢餓難民,連叛軍都難以維持生計。
提圖斯認為懲罰夠了,還指示部隊不要濫殺。可能羅馬人一向敬神,他也許不想毀聖殿而遭天譴。但是他留手,猶太義軍偏偏又出敢死隊,與羅馬士兵折騰四天才被消滅。這下子提圖斯也惱了:難道這群蠻族真的沒有自知之明,非要大開殺戒才行?一計不成,他再用心理戰,趁發士兵薪餉時故意讓他們在城牆前擺陣示威,又叫投降的主和派人士向城裡的人忠言相勸(不過換來的只有‘叛國賊’的叫罵,和糞水淋頭的答謝。)當然,這也是聲東擊西;不到兩週,羅馬已經造好四隊攻城天梯,再三週又加四隊,只是由於古城較難進攻,主力幾乎全部襲擊防守較差的聖殿山。不知哪天半夜,破城錐打穿了牆,羅馬兵像洪水般闖入城內,才發現猶太人又築了一道內牆。臨時造的牆當然不夠堅固,但是到聖殿外牆的上山道路遍布碎石瓦礫,滯礙難行,打頭陣的絕對會死於非命。
這時已是六月底,提圖斯對猶太人作戰的應變能力也很佩服,不過到這程度,已經顯得計窮智極了。他用重賞讓一隊敘利亞人做先鋒,雖然折損不少,但是仍幫助羅馬軍佔領先機。猶太人這時已經執意要與聖殿共生死,以一擋百;提圖斯倒也不想硬碰硬,乾脆再讓叛軍餓倒累斃幾天。七月,聖殿被天梯攻破;次日,大火焚燒內院,羅馬軍隊順火勢擄掠屠殺,無人倖免。本來餓得走不動的人,這時驚慌要逃,不是死在劍下就是命喪火裡,滿地焦屍,羅馬軍甚至要爬過成堆的死人去追趕逃亡者。有些祭司要投降,已經太晚了,提圖斯說:“祭司該與聖殿共存亡。”將他們全部處斬。接著耶路撒冷古城外側被攻城車,內部被火箭雙面夾攻。城破後,還有小撮猶太人死守角落,最後仍是集體陣亡。到八月,整個耶路撒冷已經重回羅馬帝國掌控,提圖斯為了獎勵將士的英勇,還任他們姦淫擄掠一天,然後次日大火燒盡耶路撒冷,只剩最高的幾個守望塔沒被毀。
經此一役,猶太人真的是家破人離,從此連在巴勒斯坦都失去了歸屬。後來公元115年與132年,沒有國土的猶太人又二度、三度向羅馬挑戰,換來的卻只有幾十萬人喪命,甚至被賣為奴。而那時的羅馬皇帝哈德良(Hadrian)由於對手難纏,戰勝後乾脆把耶路撒冷改為羅馬殖民地,禁止猶太人進出。
《史記》說:“敗軍之將,不足以言勇。”猶太人雖然不是懦夫,但是他們為了政治、宗教、文化、傳統,屢次和羅馬作對,說起來也可悲。所謂‘作繭自縛’,吐絲越多,就越把自己局限在沒有出路的困境中,到最後只成為歷史慘痛的借鏡。
然而亞伯拉罕以來的這條路,並沒有斷絕。猶太人的獨一神觀信仰,基督教也肩負了;猶太人的人文理念,還會在基督教中繼續流傳下去。更重要的是,神並沒有拋棄猶太人,畢竟有一天基督教也會變質,而到了那一天,執著的猶太人還會再次改變世界。只是當中幾世紀,他們‘山河破碎風飄絮’,流浪四方,不斷被鄙視迫害,與死無異。
滿腔熱淚,洗不去百代的傷悲。亡國了兩次,也心痛了兩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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