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April 15, 2019
連教皇都無法壟斷的市場
(圖:荷蘭的羊毛紡織業,1595年繪)
“齊桓公好服紫,一國盡服紫。當是時也,五素不得一紫。桓公患之。。。” ——《韓非子》
先看看我們身上穿的衣服。顏色對現代紡織技術根本不困難,所以我們大概無法想像紫色衣服會特別昂貴。其實在自然界中紫色顏料並不罕見,只不過植物的花青素會氧化失色,能維持長久不變色的礦石,許多都對人體有害。陶瓷的藍紫色釉藥,主要成分是石英、氧化鋁;這些在春秋時代還沒有大量開採的技術。西方古代用的藍色是矽酸鈣銅,又稱埃及藍;紫色是一種骨螺貝殼做的染料,又稱推羅紫;兩者顧名思義就是埃及和腓尼基人獨占的市場。所以為什麼紫色衣服會成為奢侈品,甚至威脅經濟?材料珍稀,市場自然就容易壟斷。
不過染料只是一小部分,紡織還牽扯一種重要材料:礬石(或寫為矾石)。礬石是硫酸鋁鉀鹽,常見的明礬就是礬石的一種。現代需求主要是煉鋁(英文的鋁Aluminum就是由礬石Alum而來)、淨水、除臭、止血、皮革加工等。但在古代礬石最重要的用途卻是紡織,是讓染料與布料纖維‘咬合’的必須成分,不然一件衣服洗一次顏色就‘紅塵逝水’,還有人要買麼?
問題是,礬石礦幾乎都出自火山沉積地區,產地有限。中國最大的產地是浙江溫州一帶,佔全中國儲量80%,也難怪江南絲綢業自古興盛,畢竟近水樓台先得月。至於西方,意大利維蘇威火山是今日最大產區之一,但很奇怪,一直到歐洲中世紀都還沒有人知道它的存在。那時最大的礬石產地卻是土耳其的安納托利亞高原。
當然,可以用作咬合劑的並非只有礬石,可是對於毛料大部分效果都不好,偏偏歐洲氣候不適合棉花種植,連亞麻都只有希臘和東歐能生產,所以有很長的歷史歐洲幾乎全靠羊毛紡織。這就使得礬石的經濟價值更穩若泰山。十五世紀意大利有冶金學家曾寫:“礬石對毛料業,猶如麵包對人類一般重要。”
這句話雖然就事論事,但背後也隱藏了一份無奈。因為1453年君士坦丁堡被土耳其佔領,東羅馬帝國滅亡,不只是對歐洲宗教蒙羞、軍事上倍增威脅,更重要的是土耳其的原材料更難獲得。當時礬石礦從土耳其礦坑中挖出來,會直接窯燒,然後重複加水,直到變成濃稠液狀,可以去除雜質,重新結晶成為可外銷的礬石。作為貿易首都,君士坦丁堡的商人對提純的礬石有相當的要求,但他們終歸有辦法確保品質,不會轉售糟粕給業者,而紡織業也能順利每年購買礬石,不至於承受材料價波動而倒閉。但是東羅馬帝國滅亡後,原本進貨渠道一下子斷了,市面上礬石頓時售罄。土耳其霸占市場,自然大幅漲價,還連年調價;買了等於間接作為土耳其軍事侵略的資金,不買的話自己又要喝西北風。
就在這段時間,一個叫卡斯特羅(Giovanni de Castro)的意大利人在羅馬附近的托法山脈發現一些白色礦物。或許是意外發現,或許他對火山地質已有相當的知識,但不可否認的是,卡斯特羅家族的人脈夠嗆——他自己的義父就是當時教皇庇護二世(Pius II)。卡斯特羅發現這些白色礦物後,很快就找人鑑定,然後火速寫信給自己的教皇義父說:“我今天獻給您一個可以碾壓土耳其的勝利。他們的礬石每年從基督徒手中奪走三十萬金幣,而我已經在羅馬附近七座山上發現足夠七個世界用的礬石產量。一旦開採,您可以提供全歐洲的需求,更可以把礦石的獲利從土耳其人手裡搶回來,成為我們戰爭的動力。”
托法山脈的礬石發現,幾乎奇蹟似地救了天主教一命。它的品質不但比土耳其的礦石高,提煉的雜質少,更重要的是這附近完全是教皇的天下,不需要低聲下氣地巴結什麼國王貴族世家,可以全權開採冶煉外銷。庇護二世立刻批准,然後大刀闊斧地把所有礬石的獲利都轉為對土耳其的聖戰經費。稱它是聖戰經費,意思就是不准歐洲再買土耳其的礬石,否則就是資敵叛教。這是天主教對礬石市場壟斷掌控的第一步。
短期內教廷嚐到高價礬石的甜頭,就開始千方百計要壟斷市場,接下來便是公然用教會名義來幫自己賺錢,還要擺一副道貌儼然的假象。這種‘當婊子立牌坊’的行徑實在讓人詬病,不過天主教勢力不小,礬石又掌控在他手中,誰敢說話?
只是這並非絕對掌控。雖然明面上大家不敢買土耳其礬石,黑市上照樣會交易。1464年教皇庇護二世病逝,保羅二世(Paul II)繼任為教皇。他上任後立刻頒布,任何被發現走私土耳其礬石的,會從教會除名,財產充公。那時礬石市場最大的中間商是佛羅倫斯共和國的美第奇銀行,分行遍布全歐洲,背後還是歐洲首富的美第奇家族。教皇的這政策,倒有點打壓美第奇家族的味道,所謂‘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但是政策一旦實施起來,美第奇銀行不得不抬價,靠近羅馬的紡織廠還能去送禮官說,殺價商量,意大利以外的紡織業可就難熬了。尤其英國和弗蘭德斯(今日比利時北部)當時的紡織工業已經發展到相當的規模,競爭多到薄利多銷,怎麼可能花錢買昂貴的礬石?所以業者就算背負除名抄家的危險,也仍然繼續向土耳其購買礬石。
教皇眼看硬手段無效,又採取軟式外交。保羅二世差人到英國和弗蘭德斯地區,與兩地國王談判,願意承諾礬石的利潤與國王分贓,只要拒買非教廷出品的礬石,並交出犯人給教廷查懲就行。英國的愛德華四世(Edward IV)根本不甩教皇的這點利誘。紡織業一直是英國國庫的命脈,業者也一直都憎惡教皇的勢力,大老遠伸到英國土地上。愛德華可沒笨到要出賣國家產業,遭人民唾棄。
倒是弗蘭德斯的查理公爵(又稱大膽查理,Karel de Stoute)比較好講話,當即同意教皇的分紅條件,查禁所有經過意大利和西班牙其他貿易商進口的土耳其礬石。可是一開始查禁,弗蘭德斯的紡織業大怒,認為公爵串通外人對付本地產業,還在省城焚燒羊毛,鬧事鬧得讓查理公爵趕快撤回成令,甚至公然反抗教皇,承認只要是從基督教徒手中買賣的所有礬石都不犯法。(注:稱他大膽查理,其實是諷刺他優柔寡斷,朝令夕改。他後來出兵瑞士,被自己僱傭兵出賣而戰死。)
面對紡織業軟硬不吃,羅馬教廷居然還不切實際地希望用別的辦法打壓市場,賣天價礬石,更希望不引起顧客反感。好吧,你死要錢,其他人也可以來搶錢,既然羅馬附近能找到礬石,難道別處找不到?意大利半島上多的是死火山,誰說只有教皇能獨享市場厚利?
皇天不負苦心人,在眾多創業者挖掘下,終於發現那不勒斯附近,也就是古代維蘇威火山的超大礬石礦區。別的零星地方,礦產沒有維蘇威火山豐富,但加起來也很可觀。換言之,教廷為了打壓土耳其礬石,反而製造了更多基督教區的競爭對手。
1470年面對市場競爭,教皇終於與那不勒斯國王簽定合約,全歐洲只准賣這兩地的‘官鹽’,其他‘私鹽’一律禁止。既然成立了這種‘壟斷聯盟’,雙方自然要配合產量和售價,還要同意派人互相監視礦區、加工、倉庫、貨運等等,以防範其中一方違約私售。兩者都有對方的倉庫鑰匙,方便抽查,還要保證所有交易只能現款不能餘帳,不能以物易物,甚至不能預訂一年以上的貨,免得有心人用通貨緊縮多出售礬石。違約者除了要賠對方契約上的價差,還要多付相當於幾個月利潤的罰款。
講難聽點,這麼瑣碎的條款,這麼複雜的管理,純粹是因為雙方根本互不信任,演變為今日商業教科書上典型的‘非合作性串通’。但是再怎麼成功地串通,土耳其的礬石仍不斷流入歐洲市場,而歐洲還在積極開發新礬石礦坑。到1474年居然礬石產量過剩,價格大跌,還讓當年教宗忍痛砍50%利潤來促銷。
但是單單那二十年,已經讓天主教富得流油。有估計,僅僅那段期間礬石的暴利,就足夠建五棟聖彼得大教堂(梵蒂岡的教宗聖殿)。賺錢多,外人會嫉妒,自己天主教內部也會出叛徒。作業人員收了好處,私鹽也能蓋章認定是官鹽。有些離羅馬比較遠的神父,甚至自己做莊出售私鹽。這個問題天主教怎麼解決?我們或許可以從另一件事來分析:
德國的馬丁路德在1517年提出九十五條論綱抨擊天主教,其中最轟動的應該是贖罪券的部分。贖罪券幾乎什麼罪都可以原諒,除非是殺害主教、神父等聖職人員的大罪。但是教宗利奧十世(Leo X)卻特別加了一種不可原諒的罪行,就是私販礬石的重罪。這條例其實話中有話:倘若神父販賣私鹽,也會變成萬惡不赦的罪人,所以殺害私販礬石的神父,贖罪券反而有效。意思相信大家已經夠明白了——天主教不必去解決內部叛徒,只借刀殺人,讓別人舉報剷除那些對自己不忠心的主教神父。私鹽販賣的錢搶來之後,天主教只抽取贖罪券的部分,剩下就當殺人的佣金,完全是雙贏的結果。到這種程度,天主教已經是為壟斷市場而不擇手段了。
然而再怎麼獨霸市場,一山還有一山高。打破這個市場的,竟是比私鹽更微不足道的‘人工鹽’。
其實資深採礦的人都知道,有黃鐵礦的地方也會有一些礬石礦,只是兩者混雜不純,無法單獨提煉。可是大約15世紀中期,卻被意外發現一個匪夷所思的提純方法。或許原先是有礦工對著礦坑牆壁撒尿,結果化學作用後竟出現另一種礬石結晶——硫酸鋁銨。這種利用阿摩尼亞(氨)的礬石製造法,不只是廢物利用,造價便宜,純度居然還比天然礬石更好,而用在紡織染料的效果與天然礬石的硫酸鋁鉀也不遑多讓。
剛開始礦工們只是把這種人工礬石當作私鹽偷偷出售賺錢,真正製造過程卻不透露。但是紙包不住火,在文藝復興的帶動下,這知識還是在英國和弗蘭德斯傳開了。等到新教的英國與天主教的西班牙戰爭時,英國的約克郡礦業已經能提供全國紡織廠所需的人工礬石,再也不需要向土耳其、羅馬教廷、美第奇銀行、那不勒斯王國、或是其他商家進口礬石。這狀況恰似當年教皇擔心幾十萬金幣外流,會讓土耳其軍力更盛,現在英國也很諷刺地杜絕金幣外流,以免天主教軍力增長。其後英國戰勝西班牙,代表教皇更無權強迫購買礬石;當年紡織業發達的地區,後來全都成為新教地區,可想而知那時業者有多痛恨天主教的市場壟斷。
至此,羅馬教廷盛極一時的礬石產業,徹底失勢,從此慢慢被歷史遺忘。
也許新教能繼續發展下去,五月花號能開向美國,工業革命能在英國紮根,都有一部分要感謝那個小小的化學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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