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December 21, 2018
那一段經濟混亂的歲月
今日世界大部分地區都有政府規定每週工作40小時的制度。這是對勞工的保障,但這法律卻是誕生在1936年六月七日的法國巴黎,還是為了遏止經濟危機、社會動盪,當時法國總理布鲁姆(Léon Blum)不得不提出這樣的安民政策。在這之前也有一些地區或大公司自己設40小時的規矩,但像這樣全國實施的新制度,在當時可是創舉。那天法國的勞工團體和工會紛紛慶祝這劃時代的工業進步,還聲稱這制度幾乎可媲美十三世紀英國削減皇室權力的大憲章。
宣傳歸宣傳,那時代的法國經濟簡直是一片災難。暴動、罷工、法西斯黨羽滲透等社會亂象不斷。1929年以來的經濟大蕭條,對法國的影響有點不同,畢竟一次世界大戰歐洲人口驟減,法國在大蕭條起初幾年並沒有面對類似美國的嚴重失業。但也因為這樣,法國政府對自己的經濟制度一直過度自信,倒閉的公司就任他倒閉,甚至為了讓貨幣法郎超越美金英鎊而強制高利率。結果等到法國1934年出現大幅失業、人民貧困時,法國政府居然應付得措手不及。
當然,美國羅斯福的新政也是在想辦法運用失業人口,所以才有胡佛水壩、田納西河谷管理、和紐約市的林肯隧道。但政府大力花錢,未必能刺激經濟,甚至90%以上都失敗告終。除了前面幾個成功特例,其餘一大堆有名無實的建設,連政府文獻都不好意思記載。
而法國卻連這一點都辦不到。美國是四年選總統一次,羅斯福至少可以大力推行新政;法國卻是自從經濟蕭條以來,各個政黨幾乎不斷上台下台、得勢失勢。很多總理來來去去,坐高位三回四回都不在話下。布魯姆的前六任總理,激進黨的肖當(Camille Chautemps)任期只有兩個月多就被告貪污,1934年一月底被迫退位;共產黨的達拉第(Édouard Daladier)也只坐了一星期就又因為警民對峙死亡15人而被迫請辭;激進黨的杜梅格(Gaston Doumergue)是之前法國總統,1931年才卸任,這時又被推舉出來,希望能藉著他力挽狂瀾——結果他對所有公務人員減薪3%,讓通貨緊縮更嚴重(他任內居然物價下跌15%),失業率更慘,民眾怒火更爆炸,連公務員都不信任政府,四面楚歌之下,最後杜梅格只待了九個月就又換人。
再來是弗朗丹(Pierre-Étienne Flandin),他是一次世界大戰的英雄,又有從商經驗,算是實事求是的人,大多數政客都希望他能重修政府信譽——偏偏他提出的辦法是‘無為而治’,理念不錯,卻不能短期生效。六個月後民眾失去耐心,弗朗丹也失去職位。但人民的耐性仍然不見改善,下一個總理布依松(Fernand Bouisson)也遭殃及池魚,六天就擋不住民眾壓力而卸任。
到這時候(1935年六月)法國的經濟已經比大蕭條初還惡化,病入膏肓之下,譁眾取寵的政客也越得勢。接下來是賴伐爾(Pierre Laval),他曾是1931年的法國總理,還曾與美國前總統胡佛有交情,很多人自然希望他能帶動國際的同步成長。然而賴伐爾本人根本是政治變色龍,表面上是社會黨,卻也拉攏右派,現在看到民怨滔天,他趁機又借勢呼風喚雨一番。他這時候的策略是每種都做一點:政府經費也削減一點,與商業也妥協一點,都市的租金也控制調低一點,甚至不惜動用政府權力打破一些民間契約和政府債券的協定。結果一個月後(1935年七月14日)法國到處有示威遊行,主要是激進黨、社會黨、和共產黨的左派人士參與,但同時也有許多右派的人同時出動,兩邊還成立後來的人民陣線(Front Populaire)。為什麼兩邊都在抗議?原因也很簡單,假若現有的契約協定都被政府強制廢除,那還有幾個人敢再把資金借貸出去?最後整個金融制度只會變得更空乏,經濟萎靡也難以起色。賴伐爾眼看兩邊不討好,趕快又把之前的政令撤回;但他已經失去公信力,苟延殘喘幾個月,還是被迫下台。(注:後來法國被德國佔領時,賴伐爾乾脆直接叛向納粹黨,還在希特勒支持下出任法蘭西領地總理.1944年法國收復失土,賴伐爾被新政府以叛國罪槍斃。)
下一任總理薩羅(Albert Sarraut)也難以有所作為。其實從經濟大蕭條以來國庫一直虧空,政府自保都有困難了,哪還能挽救大眾?到1936年四月選舉,薩羅終於被人民陣線的布魯姆取代。
人民陣線的布魯姆能夠上台,最主要還是他選舉時大力鼓吹,要提高勞工薪資。那年參選者人滿為患,他居然以57%高票當選,連帶人民陣線都獲得法國眾議院三分之二的席位。不過即使選舉大勝,法國仍是警民衝突不斷,甚至選舉後幾天,法國南北都還在罷工暴動。許多勞工並不相信政府能解決問題,所以擅自做主地霸占工廠,連老闆找來的臨時人手也無法開工,更惡性暴力威脅老闆無法裁員重聘。工會人士則是任憑這些員工肇事,好讓選舉勝利直接落實工人的口袋。
當然,大部分工人並不是要把老闆送上斷頭台,更不希望毀掉工廠,否則就自斷財路了。其實一般工人不是對工業對老闆有怨言,真正不滿的是經濟蕭條沒改善,家家財政拮据,而隨時都還會面臨失業的壓力,不想失業的就只好被迫加班或減薪。根據記載,這段罷工期間許多工人一樣細心維修廠房機械,只等待罷工潮過後就可以重回崗位。然而在有心人的利用下,全法國的勞工問題卻越演越烈,選舉後一個月內居然出現一萬兩千起勞工事件,估計有超過三百萬法國工人參與。
在這背景下,每週40小時的新制度出現了,其他對工人的妥協還包括每年兩週的有薪假等等福利。這讓所有工人額手稱慶,畢竟錢多了有誰不高興?布魯姆和其他改革人士還一廂情願地認為,反正失業人口這麼多,每週只工作40小時,剛好可以讓更多人填補工廠需要的員工。不過對公司工廠老闆而言,這簡直是噩耗,40小時薪資不減,原本的薄利也變虧損了,所以違法的公司自是多如牛毛。問題是,這等於直接挑戰布魯姆政權,於是從1936年12月到1937年五月,布魯姆一直強制執行工業新法。只是越執行,經營不下去的工廠卻越來越多,1937年法國經濟已經大出血,最後連布魯姆自己都執政不到一年被轟下台。
每個快失去權勢的領導都會想盡辦法‘延長壽命’;布魯姆也不例外。他為了掩飾經濟退步的真相,居然連政府急需的經費都刪減。這包括軍事費用——法國後來在二次世界大戰對德國毫無招架之力,追根究底是自己挖東牆補西牆,連帶資深有能力的一戰將領也都被迫退休,亡國的日子還會久麼?
布魯姆下台後,法國政治仍然換湯不換藥,接下來又是肖當上任(這已經是他第三次做總理)。八個月後肖當又是因為貪污而自己辭職,再換布魯姆回來坐寶座,不過他的第二次總理任期連一個月都不到,再換達拉第(他也第三次做總理,這次至少待了將近兩年)。不論怎麼重新包裝重新銷售,法國的經濟一直惡性循環。而這時1938年,希特勒的威脅全歐洲皆知,法國卻已經沒有經濟基礎也沒有軍事實力可以對敵了。
偏偏在德國虎視眈眈下,法國還不斷在為勞工法內鬥。1938年十月,眾議院賦予達拉第總理絕對權力,也就是不必經過立法就可以號令全國執行法律。他們本來的意思是要總理像之前幾次戰爭一樣,趕快穩定內政,然後全力面對德國。可是被授予絕對權力後十三天,達拉第的內閣提出42條法令,要加稅,要砍政府支出,更要廢除每週40小時的勞工福利,改為每週48小時。一時全民大嘩,連議院裡的盟友都立時與總理劃清界限。十一月全法國又開始到處罷工,打的正是捍衛40小時權益、維護勞工尊嚴等等口號。原本要幫助失業人口的新政,現在卻成了招兵買馬的政治商標,群眾甚至對這個一年前都不存在的權益,感到欺人太甚的憤怒。至於經濟是否許可,已經沒幾個人在意了。
那時內閣中有一人曾感慨說:“我們以前就算換內閣也不隨便換政策,現在卻政策換個不停,這在歷史上實在太不尋常。法國人已經週休兩天還不滿意,而納粹德國是日以繼夜地製造武器,還怎麼比?”
政策換了,經濟還是低靡。而法國經濟差,也是德國入侵的誘因。一個國家無法解決長期蕭條,會讓民眾彼此失去向心力。正常經濟狀況下,老闆員工、地域文化語言的隔閡都可以接納。經濟動盪時,卻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再小的勞資糾紛都鬧成示威活動,再小的加稅都釀成全國對首都眾叛親離。1930年法國生產總值是4.4億法郎,1937年最低達到3.7億(7年下滑16%),1938年勉強恢復近4億。任何面臨經濟反轉的領導,都會特別強調從最低點已經拉回多少,免得臉上無光。達拉第總理也不外乎如此。但是對民眾而言,和最低點比較有什麼用?怎麼不和蕭條前的經濟比?甚至假若經濟不蕭條而是穩定成長,現在的生產總值又應該是多少?政府鍍金的垃圾數據,不看也罷。
1939年九月,德國進攻波蘭,終於讓法國開始有危機意識。然而一直到1940年五月10日,德軍繞過馬奇諾防線,閃電攻入荷蘭、比利時、法國之前,法國政府一直自顧不暇,還談什麼對敵?1940年三月達拉第自己下台,理由是他沒有盡到保護同盟國芬蘭的責任,實際上法國自己也沒有兵力,救得了誰?接任總理的是國防部長雷諾(Paul Reynaud),他是這段悲劇的終結人物,因為他很清楚法國經濟軍事,不打仗都撐得辛苦,要戰只會送死,所以根本不支持軍事行動。問題是你一個堂堂國防部長卻懦弱到主和不主戰,法國當然士氣更衰。五月16日法國東北部失陷,接下來幾乎一天一省被吞噬,六月10日法國政府緊急撤離巴黎,六月14日巴黎被德軍佔領,六月25日,法國領土全失,前後僅7週。(注:法國淪陷後,雷諾被內奸逮捕出賣,關在德國監獄直到二戰結束。)
一個時代的政治和社會因素,往往決定了國家的經濟命運。法國經濟大蕭條的那段日子,就好比一個病人找醫師看病,卻又嫌湯藥太難喝,寧可去找個開糖水當處方的庸醫,結果病勢越發嚴重,一怒之下又繼續找其他醫師,繼續喝糖水特效藥,最後幾乎整死自己。經濟蕭條並不是最大的問題,真正的隱患是沒有遠見,沒有對症下藥的政策,才造成更不穩定的社會,而不安的社會又導致更多朝令夕改的政策。
蘇洵寫過:“六國破滅,非兵不利,戰不善,弊在賂秦。賂秦而力虧,破滅之道也。”法國沒賄敵,但自毀經濟,一樣致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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