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February 15, 2015
淌血:剛者易折
1987年黑色星期一,美國股市大跌22%。儘管後代對雷根總統的經濟政策好評連連,但是從1982年聯儲穩定利率,到1987年的道瓊指數崩盤,起伏實在太快了,連十年週期都談不上。這未必是國家政策問題,畢竟80年代許多投資公司,甚至借貸銀行與信託基金,都假借數學、企管、金融業的深奧術語,來掩飾自己‘老鼠會’的本質;結果早該倒閉的公司卻撐得更久,而欠債也比以往企業多。等到1986年稅改,政府大力消除房產投資的避稅法門,很多公司才東窗事發。1989年美國政府接管了加州爾灣一家引發儲貸危機的大公司,連董事長都下獄;但即使亡羊補牢,整個公司債務已超過五兆美金。聯邦政府花了三十億解救,根本只算杯水車薪,其他幾萬人積蓄全失,經濟蕭條幾年,甚至連帶加州商業地產在1990年慘賠30%至50%,住屋房產成交量也縮減42%,這些後果又如何擔當?到1992年經濟仍然欲振無力,布希總統終究要敗選。
這段期間為了給市場好彩頭,華爾街出現了象徵興隆的銅牛;為了加強監督,八大會計師行競爭變得更激烈;民眾為了省錢,紛紛到新開張的Kmart和沃爾瑪(Walmart)零售店購物,大型百貨反而營業慘淡。可惜禍不單行,80年代末日本經濟達到頂點,隨著也是每況愈下;澳洲、紐西蘭、北歐各國都出現財政問題,還帶來政治上的連鎖反應;英國縱算有‘鐵娘子’治理,一樣陷入1990年的經濟停擺,民生不濟,更導致蘇格蘭、威爾斯、北愛爾蘭各地暴動,連月出現反政府的爆炸案。美國是自求多福,因此對1989年中國的天安門事件,與同年東歐的絲絨革命,都只置身度外,不聞不問;然而1990年伊拉克進攻科威特,威脅沙烏地阿拉伯與波斯灣各國油田。油價大漲之餘,紐約股市又再重挫18%。
面對中東動亂,美國可按耐不住了,八月立即展開‘沙漠風暴’,保衛科威特,平息亂象。這可算是美國自越戰以來,首次動用相當武力開戰,也是自二戰以來,再現輝煌戰果。幾十年來由於越戰之恥,大部分美國人已經自信盡喪,對世界各國態度也較為收斂;雖然偶爾也以聯合國名義出兵,倒很少勞師動眾。可是一旦戰勝伊拉克,很多人又開始沾沾自喜。加上1990年東歐鐵幕瓦解,東西德重新合併,1991年蘇俄宣告解體,冷戰從此結束。國際兩強只剩一個,美國等於是世界獨霸;即使這時各國已不再是二戰後的殘破戰區,不少美國人終究覺得自己的確是世界的老大哥,當然也肩負領導各國的‘重責大任’,尤其維護世界和平的‘使命’,舍我其誰?
只是要實踐這‘使命’,代價由誰出?1993年美軍到索馬利亞調停內戰,結果18名美軍戰死,73人受傷,1人被俘;已死的士兵居然還被街頭拖曳示眾。1996年再次對付伊拉克,也無功而返。1998年東非兩處美國大使館被炸,逾兩百多人死亡;因為恐怖事件是蓋達組織所為,美軍又動用導彈對付蘇丹與阿富汗境內機構。然而它還手,反而被稱是殺死無辜,回教國家更異口同聲指責美國的‘好鬥行為’,連媒體都說克林頓總統是在性醜聞之際,想轉移民眾注意力。1995與1999年兩次出兵南斯拉夫阻止種族殘殺,雖然達到目的,巴爾幹半島的紛爭卻未減輕,倒是世界更多人認為美國跋扈蠻橫。2001年九一一事件後,各國見到紐約慘狀,都立刻與美國同仇敵愾,甚至合作對抗蓋達組織,聯手出兵伊拉克。可惜開始是一頭熱,久了還是得為自己軍隊安危而退盟;到2008年整個歐洲更瀰漫在反戰氣氛之下,連美國主戰一方也在選舉中失勢。
雖說‘老氏誡剛強’,但‘主和’就是好麼?與人簽條約就能達到世界大同麼?老羅斯福總統曾對外交定義:“說話委婉,但要帶大棍子。”實際上大部分國家並不會達到這種‘剛柔並濟’或‘外柔內剛’的理想狀態,連美國也一樣。不願戰爭,社會反而連戰爭都不去想,結果變得‘仁柔寡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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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大部分美國人都不支持中東戰爭,不過美國人對軍伍的支持率卻遠超出其他政府機構。公共場合穿軍裝的,常被熱烈鼓掌讚揚。近年來有關戰爭的電影,票房仍高。
可是這種支持,並不代表重視。各大機場都有24小時電視新聞,每次提到軍事,多少有人轉頭看幾眼,然後注意力又回到自己手機、咖啡、漢堡。政客不停地說,民眾是多麼感謝這些軍伍人員長年無休地駐紮海外、肩負重責、甚至犧牲生命維護世界安全,比方2004年印尼海嘯,美國派兵去幫助救災;2014年西非洲伊波拉病毒蔓延時,美國也派兵到賴比瑞亞搭建緊急醫療中心。總統讚譽美軍是世界歷史上最傑出的武裝部隊,民眾早已聽到麻木;尤其今日的人對政府信任度不高,還覺得這些自吹自捧、陳腔濫調的‘政治秀’太做作。當然,比起教育醫保稅務等政府高幹,一般人比較不會對三軍將士們尖酸刻薄;每年到國定假日,大家仍對軍人肅然起敬,紀念先人的捐軀奉獻。然後民眾照常過著太平安穩的生活,再度遺忘那些穿軍裝的人。
縱算不看老百姓,國會中也充滿對世界局勢毫無概念的議員。究竟美國該支持敘利亞政府還是反叛軍?要向北韓施壓還是輸糧?運到墨西哥的武器最後又流落誰手中?很多政客對這些地方恐怕毫無概念,最後只把民意調查化為自己主見,以免失去民心;但民眾對世界的認知已經很膚淺了,除非威脅到美國,大部分人連那些動亂地帶都沒聽過,還能有什麼‘民意’?也因此幾十年來美國不斷重複相同的外交政策:一)期望中東不起硝煙,二)期望中國多出現問題。前者是從70年代奠定的石油貿易方針,儘管日後奈及利亞、委內瑞拉、墨西哥、加拿大、甚至美國自己已可取代中東石油的重要性,大家對中東各國仍是又敬畏又憎惡,似乎非得討好這些土皇帝不可。中國則是自從90年代蘇俄的軍事威脅消失、日本的經濟威脅退散後,大家所設立的新‘假想敵’;即使中美貿易持續蓬勃發展,華盛頓仍有很多政要食古不化,對中國一直抱持朝夕戒懼、不敢稍懈的態度。結果越怕中國,就越怕失去中國;越控制中東,就越管不住中東。
或許有人會誤解,中東的亂象全是美國搞出來的,因此後來的軍事問題都是活該。這種看法未免太幼稚。很多人總幻想,只要有足夠的經濟、文化、相互了解,就能達到世界大同的理想;但人類總有不同,也總會有一些愛戰亂不愛和平的人。就算沒有美國干涉,政變、侵掠、種族衝突、走私海盜、宗教屠殺、恐怖份子依然會存在;蓋達組織囂張之前,歐洲80年代一樣有煽動獨立的恐怖行為,美國1995年也曾有白人裝卡車炸彈襲擊聯邦大樓的事件,顯然經濟與文化都不足以遏制動亂。倘若大家採取事不關己的態度,沒人出面解決問題,天下太平不過是紙上談兵,民眾又如何能安居樂業?
其實大部分人潛意識裡都明白,沒有軍伍就沒有保護,所以對軍人敬重三分也應該。但是敬重之餘,大家仍保持事不關己的態度:為軍隊鼓掌多年,卻盡量不去想有關軍事的一切。這種思維真有‘生於憂患死於安樂’的危險。二戰期間全美國有10%人口經歷過戰場,越戰後仍有70%民眾熟識曾在前線作戰的人,所以民眾雖敬仰為國捐軀的人,倒也從不把軍隊視為全能。無論是《第22條軍規》、《奇愛博士》、《現代啟示錄》,娛樂界總喜歡拿軍中的蠢事糗事、迂腐無能來開玩笑。今日暢銷的軍事小說或走紅的戰爭電影,不是把作戰詮釋為高難度動作片,就是炫耀一擊必殺的科技武器,再不然則是刻畫士卒的孤獨辛勞,或杜撰政府背叛軍隊的劇情。觀眾固然看得熱血澎湃、鼻酸落淚,卻始終深信螢幕上的驍勇善戰、無堅不摧、正義必勝;假若現實中達不到這種效果,那就是出力還不夠,必須再增兵投入戰局,或動用更先進武器。
正因為民眾對戰爭知道的越來越少,只憑媒體印象來‘支持’軍隊,當然也無法自行衡量,到底軍隊能力真有多強?是否有資格勝任重擔?既然不了解,自然也不會有情感聯繫,就像歐美消費者購物時不會感謝外國工廠勞工,頂多是聽說有哪裡員工自殺才動容關注一下;現代人視軍隊如傭兵,再怎麼同情也不會像以往:家中男人在浴血奮戰,女人在後方幫忙製造軍需,一旦開戰就必須整個社會配合,一旦戰敗每個人都有連帶犧牲,沒有人能全身而退。這種同心協力,可說是維繫一個國家的向心力;缺乏這種聯繫,民眾也等於一盤散沙。現在大家口是心非,滿嘴敬重,心裡卻對軍人著實瞧不起。
而軍伍人士對這些民眾的鼓掌,也聽到厭煩了。對他們而言,自己同胞才是最苛刻的人,尤其大庭廣眾下灼熱歡迎、欣喜若狂的高呼,根本只出自最深需要——有錢的律師、醫生、董事長、全職媽媽們,大家其實都需要這群年薪一萬五的18歲青年替自己為國效命。換言之,向英雄們致敬,其實只是在彌補自己心中的罪惡感,而不是在提升士氣。還有一大堆到第三世界國家‘解決’社會問題的慈善機構,遇到危險或被挾為人質,又要等美軍來救。這兩種心態差不多結合了士兵對民眾的不滿:只要有別人的孩子願意去前線,美國人就自認為是世界第一;只要把他們標榜為道德崇高的騎士,就可以使喚他們去赴湯蹈火,縱算鞍馬勞頓也該全力以赴。更危險的是,國家高層越充滿頤指氣使的軍事態度,就越浪費軍事資源,也越不懂得建立長期實際效益;大家對武力驕傲自滿,卻不考慮萬一用兵失敗了,後果何堪?
不難想像,這也嚴重導致美國對外政策朝三暮四,一下子裁兵,一下子增援。政客已遺忘‘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的道理,所有戰爭都變得有頭無尾,連是否達到起初目的也不過問了。近年來美國贏得了戰役,贏不了戰爭,並非偶然。中東畢竟距離歐美國家太遠,要控制,勢必要在別人土地上樹威立信;可是並不是所有地方都值得去耀武揚威,而就算有些不法之事值得平定,嘗試也總會有錯誤。但而許多人已經習慣把巴爾幹、利比亞、索馬利亞、伊拉克、阿富汗、葉門、敘利亞、伊朗等範例,全當沒發生過。策劃伊拉克戰爭的首腦人物,今日都噤若寒蟬,執政者也從不請教他們從錯誤中學習的教訓,似乎只要忘記背後,只向前看,就可以樂觀面對世界。
講難聽點,軍隊與決策者如此脫節,猶如一柄利劍被三歲孩子玩弄,既沒有保護作用還耍得全身受傷。假若總統議員高官們自己至親在伊拉克戰爭中喪命,難道他們還肯如此隨便就遺忘教訓?可是正由於下注押的並非自己損失,大家也就眼不見為淨,繼續‘位高權重責任輕’。
美國是今日軍備最多,軍事訓練最優良,軍事耗資最龐大的國家;那麼為何它的軍隊還常被武器短缺、資金拮据、不夠現代化的敵人,打得鼻青臉腫?根據官方數字,這十餘年來花在中東的軍事開銷至少1.5兆美金,學者估計真正支出可能還超過三倍;但由戰爭發展而論,簡直與直接燒錢沒兩樣。美國唯一達到的目標只有擊殺蓋達首領賓拉登,然而現在中東亂象四起,伊斯蘭國出現,美國在中東扶植的政權居然不戰而走,等於枉費了這些年來的‘投資’。也許有錢人就只會想用錢解決問題,有軍隊的國家一樣只會想派軍隊解決問題。但正如花錢消災未必可行,動武也未必能建立和平;怕的是研發的新戰鬥機、新飛彈、新潛水艇價格驚人,卻只讓民眾對自己軍事效益更不加懷疑,甚至讓人更矜功負勝,更樂意調度軍隊去當炮灰。
自從1991年波斯灣戰爭以來,美國並沒有真正勝利過。可惜除非再度面對越戰的恥辱,美國人恐怕仍會自以為是地窮兵黷武,而等到越戰重演後,大家又只想做縮頭烏龜,藉用和平主義的口號掩飾自己不問世事。兩種態度其實一樣可恥。至剛至柔,都太偏激;而且無論是把士兵置之險地,或是把犧牲名單遺忘腦後,都同樣缺德。
法國諷刺文豪伏爾泰,曾寫下他對軍事外交政策的感想:“對活著的人我們欠他們尊重,而對已死的人我們欠他們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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