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April 15, 2014
巨業:一本萬利?
今日談到‘帝國’這名詞,大家無不皺眉,有的甚至會激昂地謾罵外國的蠻橫作為。然而帝國自古以來一直存在,連中國都曾是泱泱帝國,為何世界對這名詞如此反感?
其實許多人不滿的不是帝國,而是帝國主義。只要有皇帝就有帝國,但帝國主義卻與皇帝無關。一般歷史定論,帝國主義的崛起是從1870年代開始,歐洲列強瓜分非洲,又迫使中國門戶洞開(日本也有份);英國當時已經佔領印度,還與俄國在波斯、中東等地展開‘大博弈’。當然,歐洲各國有國王,算是帝國,不過民主的美國,也在威爾遜總統時代指染墨西哥、中美洲,更在1898年把夏威夷劃為特別行政區。由於這發生在‘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理論盛行後,自有人怪罪達爾文。
可是再廣義地看,十九世紀末出現的,不只是逐鹿天下的強國,也包括各行各業的大集團、大公司。有的是國營企業,包括許多國家的央行制度都始於此。有的是小公司急速擴展,比方德國西門子電子公司(Siemens)、法國興業銀行(Société Générale)、英國匯豐銀行(HSBC)、路透社(Reuters,新聞)、戴比爾斯鑽石公司(De Beers)、瑞士信貸(Credit Suisse)、雀巢(Nestlé,世界上最大食品製造商)、美國寶僑公司(Procter & Gamble,全球最大日用品公司之一)、花旗銀行(Citi)、輝瑞製藥(Pfizer)、杜邦(DuPont,今日世界第三大化工)、雷曼兄弟(Lehman Brothers,曾為四大投資銀行之一)等等。有的是新興產業,包括貝爾電話公司(1877年,後來被AT&T合併)、愛迪生照明公司(1880年,今日通用電氣)、西屋電子公司(Westinghouse, 1886年)、強生公司(Johnson & Johnson,1886年,醫療用品)、可口可樂(1886年)、德國戴姆勒汽車公司(1890年,今日賓士公司的前身)、日本株式會社(1890年)、法國萊雅(L'Oréal,1909年,世界最大化妝品公司)等等。還有很多靠鐵路業與政治瓜葛大撈一筆,包括加州史丹福(Leland Stanford)、賓州梅隆(Andrew W. Mellon),至今姓名仍高掛大學匾額上。但最著名的,也最富甲一方的,莫過於美國的鋼鐵大王卡內基(Andrew Carnegie)、石油大王洛克菲勒(John D. Rockefeller)、銀行大亨摩根(J. P. Morgan)這些人。
為什麼同時代會產生這麼多大國、大公司、大財團?有人認為這些公司是‘先天下之勞而勞’,所以才會‘先天下之富而富’。這種看法對於鼓勵產業很有幫助,卻未必屬實;商業史上有不少例子,最早開拓市場的人,很少成為最後的贏家。其他有人相信一個關鍵性因素、一個別人沒有的條件,就可以讓一家小公司搖身一變成為世界巨富,一個歐洲國家成為世界性帝國。曾有人做比方,華爾街就是最早利用電話傳遞投資情報、管理營運,才能在金融業如此亨通;英國就是因為有連續射擊的來福槍,才能在非洲如此佔優勢。這種誇大廣告,可信度很低;事實上,愛迪生並不是最早發明電燈的人,福特並不是最早發明汽車的人,萊特兄弟並不是最早發明飛機的人——他們固然是英才,但在廣闊的世界上有許多平行發展的地區,實不足奇。像槍械炸彈的進步,當代幾乎每個國家都採用,根本算不得是獨特的優勢條件;同樣地,電報電話的普及,也是大西洋兩岸每個公司都趕快引進的,難道大家發展都一樣好?
還有人覺得歐美各國科技經濟軍事上勝過他人,亞洲非洲只是利字當頭,不得不折腰;這觀念似乎純粹是為帝國主義圓場,因為破綻實在太多;中國被歐美列強蠶食鯨吞,人民日益排外,甚至導致義和團事件與八國聯軍,這已經不能硬稱是為利益低頭了。波蘭小說家Joseph Conrad寫《黑暗之心》(Heart of Darkness,1899年)描述非洲剛果河運送象牙的景象,包括貿易站的惡劣情況、調度混亂、零件散落、無謂的操勞工作,鎖鏈下的黑人可能要工作到死,不服者處決,因而貿易站外全是土著頭顱;但白人也厭惡這裡的工作,效率低、怨言多,有的因離鄉太遠而另結新歡,有的發瘋,有的死於瘧疾。顯而易見,這樣的殖民地,對雙方都不是很值得的投資。除了執政者在地圖上耀武揚威,其餘人根本見不到絲毫利益。
那是什麼造就了這些時代巨業?《史記》說:“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這話用來說人度量大,當然很對,用來做負面解釋,也無不可。真正暴富的行家,不論是政府特權、市場施壓、合法詐騙、投機取巧、偷梁換柱、籠絡靠山、收買官員、討好媒體、套交情拉關係、造謠打垮對手,只要有利的都不必拒絕。真正得勢的國家手段也一樣,不論是籠絡靠山、收買官員、殺一儆百、荼毒人民、金融外交、拉攏同盟、製造利己謊言、弄虛作假讓殖民地與自己同仇敵愾,凡是有用的計策都不必嫌棄。
古人云:‘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真是既矛盾又一針見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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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世紀的帝國主義,與古代帝國最大的不同,在於管轄的人少,割據地的人也不能算是國民。中國漢朝人口六千萬,單是控制西域、鎮守北疆,就至少動用幾十萬人;畢竟匈奴人數三十萬,沒有相當武力抗衡,自己努力累積的成果都會遭殃。羅馬在凱撒時代人口五千萬,為了統治北非到多瑙河,也耗了幾十萬人;沒有這麼多人駐兵西亞、埃及、不列顛、日耳曼地區,羅馬本土始終無法心安。可是十九世紀的帝國,要控制世界未必要相等人數:清朝中國人口四億,真正在華洋人卻只有五萬,即使義和團‘扶清滅洋’所屠害的外國傳教士約兩百人,也不到遠渡來華的一成。印度當時人口將近三億,卻由不到八萬英國人掌管。非洲情況更嚴重,1900年人口大約1.2億人,卻到處由歐洲人購地置產,因此今天南非尚有8.7% 白人。然而來開墾的荷蘭、法國、德國移民,照樣對虎視眈眈的大英帝國存強烈反感,遂有後來的波爾戰爭(Boer Wars)。實際上英國移民到肯亞、坦尚尼亞、辛巴威的人也與政府官員軍士有摩擦,但他們比起當地黑人處境已經好太多了。十九世紀的種族歧視很嚴重,有部分也在於管理階層與當地人民,數量相差太懸殊,若不用階級分隔,根本無法掌控這些土地。
當然,大公司的營運也一樣操縱於少部分人手上;這在今日司空見慣,在十九世紀還很不尋常。1871年成立的摩根銀行,到1900年已經掌控了美國八千萬人的資產,自己銀行僱員卻僅是幾百人(就算到21世紀銀行職員仍只兩萬多)。身為投資銀行,它不必在各鄉鎮設分行運紙鈔,單是在華爾街交涉一筆生意,都比其他殷勤生意人撈的多。標準石油與美國鋼鐵算是有實質產品的公司,也只各有五萬多員工,其中九成以上還是低薪工人;然而它們真正獲利的方式並非生產石油鋼鐵,而是壟斷市場後減產漲價。那年代靠鐵路致富的,全是由政府給予特權,因此由加州運到東部的貨櫃,在每州州界都要被刁難改變火車節數,間接給鐵路老闆製造賺錢機會。
而特權,就要靠關係。美國鐵路四大家,史丹福曾任加州議員,要立法鞏固自己權益是易如反掌;不過其他人能爭取到太平洋鐵路建築權,肯定也與國會瓜葛菲淺。聯合太平洋鐵路(Union Pacific)至今是全美最大鐵路網,在十九世紀還曾爆發多次賄賂醜聞;反正官商勾結再嚴重,民眾對這現象還不是搖頭嘆息,一籌莫展?據說第一條橫貫鐵路竣工時,兩家大公司的老闆一齊到猶他州慶祝,還象徵性地打最後一樁鋼釘,結果兩個老闆連鐵鎚都不會拿,最後還得工頭自己敲釘了事。或許老闆的工作是公關,是廣告,是拉生意,但假若一個老闆只懂得陪法官州長喝香檳打高爾夫,卻對自己員工視而不見,下層民眾又怎能不討厭這些大老闆?
1870年代媒體給這些人冠上‘強盜爵士’(robber baron)這名詞,意思是他們搶大錢,過著紙醉金迷、不食煙火的貴族生活。用這詞自然有煽動群眾不滿的意圖,但再怎麼加油添醋,仍有幾分屬實。那時代工廠裡為養家加班的、受傷殘廢、操勞倒斃的大有人在。德國勞工與老闆對立得很嚴重,法國則是用懶散作為行動抗議,俄國甚至要拿伏特加酒慰勞員工才能達到預期業績,顯然這時代巨型公司多半不得人緣。為了減低人民反感,許多大老闆拼命捐錢興學做慈善(雖然慈善費一樣可扣稅),意思是他們也回饋社會,並非只取不給。這招轉移注意力的攻略倒很有效,縱算你‘不義而富且貴’,只要建球場、辦醫院、設圖書館、成立老人中心,多少能博得世人原諒。連福特汽車都大膽地把員工薪水加到每天五塊錢,說好聽是讓生產線人員買得起汽車;拆穿了,加薪的真相是為了防範員工流失,更為了讓社會媒體標榜自己是誠實道德的好公司。這一來就算家族裡有五人名列世界首富,也沒人覺得他們驕奢過分。
帝國之間套交情的手法雷同:英法兩國為了不讓別人漁翁得利,自己先結盟,英國佔領埃及到東非到南非,法國則割據北非與西非。俄國與法國同盟,則是為了左右包圍中歐的德國,如此自己要佔中亞、蒙古、滿州,才不致腹背受敵。德國與奧匈帝國聯盟,所以奧地利可以無後顧之憂地併吞巴爾幹半島,甚至一度控制黑海樞紐。然而德國會與奧地利聯手,也是為了搶奪非洲。鐵血將軍俾斯麥(Otto von Bismarck)還執政時,曾強烈反對德國參與世界爭奪賽,畢竟德國沒有海軍基礎;一旦他下台,其他人還是積極建立海軍,在非洲查德、喀麥隆、太平洋的新幾內亞、薩摩群島、中國山東青島劃分一席之地。比別人晚出手,是它吃虧的地方,因此佔領的土地價值不如人;不過晚出手,總比不出手來得有面子。但它既然要指染遠洋地帶,自然得與鄰國建交,免遭背後偷襲。日本則是精打細算,看時勢挑選邦交國,因此自己基礎還沒打穩,就先不打草驚蛇;等到俄國來到朝鮮半島,便藉機挑戰。日俄戰爭敵遠我近,實在大有勝算,勝利後更連滿州一齊沒收。後來它也看時勢佔領德國的山東地盤,英國的上海租界,還趁天下大亂時兼併印尼與中南半島。所有帝國主義者,大概屬它最高竿。
商人講究本小利大;帝國主義著重的,則是用最少的兵力,分到最大一杯羹。
儘管如此,這種靠關係、憑手段佔據天下的方法,仍少了古代帝國的重要條件:民心所向。古代帝國耗資用大軍壓境來懾服小國,讓他們自知不敵而投降;十九世紀的帝國主義沒興趣浪費人力物力財力,要填補這縫隙,方法有兩種:第一是洗腦;不論帝國或是公司財團,要龐大,就要用故事加深民眾的認同。前面已經提過大老闆自抬身份、博得好感的廣告。但比起這類公關,更有效的則是標榜‘大,才是好’。大銀行不會讓你的錢血本無歸;大公司可以創造更好的產品造福你;大集團是國家興盛的根基;為大企業辦事職位比較穩定。相同地,帝國廣大富庶,也會讓殖民地的中產階級‘與有榮焉’,甚至不惜本錢要把孩子送到‘母國’栽培鍍金。再添加一些悠久的歷史、燦爛的文藝、高明的科技、精銳的部隊、繁榮的港都、富麗的城堡,那這帝國會如此成功也不足為奇吧!被洗腦的人恐怕不會反問:這些動聽的故事,與瓜分天下有什麼相干?明人不做暗事,要佔別人便宜,何必還裝一副道貌儼然的模樣?
第二種方法則是極端暴力,讓別人再怎麼憎恨也不敢抵抗。1900年八國聯軍佔據北京,德國其實是最後抵達中國的部隊;然而德國皇帝威廉二世發布的命令,卻是八國中最惡毒的:“記住:不要同情,不要收戰俘;你們要勇敢地殺,讓中國人在一千年後還不敢窺視德國人。”德軍也的確‘不負所望’,連聯軍其他國家都覺得太可怕而批評譴責。不過德國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兇殘暴虐;別人見不到時,英國法國自己在非洲未必那麼紳士;俄國在中亞未必手軟;就算自詡為正義的美國,在中美洲也不懂得客氣。商場上更多的是無法無天的例子:大企業用銀行無限的資本打垮小公司,然後賤價收購;或是藉法庭靠山,阻礙新產業問世,若有對手就派無賴去惡搞誣衊;甚至以空殼公司送對手訂單,讓小型業者自己上吊。曾有人問銀行大亨摩根是否反對競爭,他回答:“我喜歡一點點競爭。”心理學家Robert Hare判斷,許多公司總裁與暴力罪犯或虐待狂,性格相去無幾。這絕非無稽之談。今日華人、印度人、阿拉伯富商,一樣財大氣粗,用巨資強行收購世界性公司,炒作五大洲房產,美其名替非洲小國鋪路築橋、發電淨水,背後仍是在竭力奪取別人的礦產資源。
世上領導者並非各個黑心,生意人並非全是奸商;然而十商九奸,做皇帝的大部分野心勃勃。可惜這種不擇手段的‘捷徑’,短時間可以成名獲利,久了卻要玩火自焚。《史記》也補充一句:“道高益安,勢高益危。”十九世紀的國際強權、企業壟斷,到了二十世紀初全出了問題:工會罷工抗爭頻頻;文人出書敘述工廠如屠場;華爾街摩根銀行入口被人放炸彈,死傷百餘;俄國罷黜沙皇的聲浪與日俱增;英國面臨愛爾蘭暴動;德國則出現馬克思(Karl Marx)的共產主義。不過內部危機還比不上外界改變:大公司被金融業靠山拋棄,大老闆遭國會議員背叛;美國政府擔心民調,開始對鐵路業、食品業增加法案管制,又強迫標準石油拆散,重罰鋼鐵業的共謀、電話公司的限價、保險業的圍標、新聞業的聯合抵制。之前的高爾夫同伴,現在竟連電話都不接。而列強之間你爭我奪,唯利是圖,更讓全世界的緊張關係急速惡化,隨時一觸即發。終於有一天,奧匈帝國的太子在南斯拉夫遭槍殺;所有利害休戚相關的諸國,頓時全投入火海。
一次世界大戰開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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