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October 12, 2013
阡陌:開荒南野際
拿破崙二十多年歐洲混戰中,漁翁得利的卻是美國。1803年拿破崙把214萬平方公里大的土地,以一千五百萬美金賣給美國,使原先的聯邦擴大不止一倍。當然,拿破崙急需籌措軍費,所以這塊未開發地區賤賣也無所謂;何況他很迷信,尤其怕加勒比海的巫蠱咒詛(其實只是黃熱病)會波及紐奧良(New Orleans)以北的法國屬地。不過土地每畝不到三毛錢,換算今日美金仍只有每畝42毛錢,實在買得太划算了。
但美國革命後不是嚴重赤字麼?那他們哪來的資金買地?
其實獨立戰爭期間,十三州政府已經向人民做了太多承諾,連軍餉都是印鈔票支付。參戰的佃農們,有很多是聽說勝利後,維吉尼亞、賓州西邊的俄亥俄地區(Ohio)會開放賣給一般人民,小老百姓不必再寄人籬下,為地主耕作。可是戰後這項‘耕者有其田’的法案卻不容易實施,畢竟第一、鈔票貶值,農民也放棄了買地的夢想;第二、這是不熟悉的印第安人地區,又在阿帕拉契山脈(Appalachian)以西,人怎麼敢冒險?這層麻煩在東岸十三州也有,因為歐洲久經農民定居,土地都是皇室所有;英國是第一個把地產視為貨品的國家,但千百年來各郡縣地界已成傳統;新大陸卻可能有土地上的糾紛,所以衍生了土地測量的必須性。有錢的地主往往請人翻山越嶺勘察土地,測量的人可能面對密林泥沼蚊蟲蛇獸,所以從事這行業的,差不多都是年輕力壯的野外求生專家。第一任總統華盛頓就是勘察出身的,當時經驗老到的是週薪美金一百,連華盛頓後來當總統都沒賺這麼多。不只如此,測量的也是第一個知道地價的人,所以他們也最早投入土地買賣;華盛頓才二十歲就購置第一塊田產,步上中產階級之路,奠定未來的基礎。
不論如何,沒有土地勘察,就不能買賣。古埃及由於尼羅河氾濫而創尺規劃地,幾何學從此問世。然而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要測量總要先有標準。這時代還沒有優良的經緯儀,很多是用準繩;偏偏市場有一大堆傳統規則,連長度也無法整齊劃一:歐洲自查理曼大帝以來,每個國王都把自己肘長腳寬定為標準,造成新王登基就更改尺寸的問題,後來英國採用公定長度,才把羅馬帝國慣用的‘五千尺’定為一英哩,換算起來是5280英尺(1.609公里)。這種麻煩的度量衡到處可見,尤其英國喜歡用二的倍數為單位,一桶等於8加侖等於32夸脫等於64品脫等於128杯,一杯等於16湯匙等於48茶匙,連今天英美要買螺絲起子都是7/8英寸的奇怪規格。土地勘測也亂七八糟,平地草原是一繩算一尺,樹林沼澤卻三繩算一尺,良心差的勘察免不了動手腳;加上沒有明確座標,往往只用疊石、砍樹為記。縱算有地圖比沒有好,這種不明確測量實在很難證明產權。
在此時出現了英國數學家Edmund Gunter的測量鏈。測鏈本身是鐵製,分為100節,總長66英尺,乍看之下不起眼,卻是刻意揉合了傳統的二的倍數與科學時代的十進位計算:一畝田剛好是用鏈量4乘4的大小,而每十個環節用不同顏色標識,可以很清楚記錄第38節有河溝,第87節有橡樹。這一來別人要改變木石標記、強佔土地也比較難,畢竟記錄越精確就越可靠。測鏈還有個改變,就是不論任何地形,單長度位都不換;鑄鐵比量繩打造困難,卻也因此不讓測量有造假的餘地。到美國獨立時,測鏈已經成為英美共同的權威標準,一些當時建立的城市,市中心馬路寬就直接是測鏈長度。
可是有了標準還不夠,要把土地規劃得理想,仍需要有人推行法案。這個人就是後來總統傑佛森。
* * * * *
傑佛森出身上流社會,又受到理性主義薰陶,對社會平等十分重視,卻也對一般提出的人權法案不予置評。他很相信,除非人民有自己的土地,否則受僱於人,哪來的民主自由平等?可惜他的觀點在當時算少數,獨立戰爭的導火線,有部分是因為英國喬治三世禁止私賣阿帕拉契山以西的土地(今肯塔基、田納西兩州);革命後國會裡仍是地產大盤商居多,華盛頓自己是密西西比地產公司創始人之一,富蘭克林與東田納西公司有瓜葛,開國元勳Patrick Henry擁有伊利諾公司,而俄亥俄公司則是陸軍工程總指揮普特南(Rufus Putnam)的囊中之物。這簡直和歐洲的貴族封建制度沒兩樣,只把商標取代爵位而已。各州也盡量誇大地盤,維吉尼亞宣稱聖路易(St. Louis)以東都是自己範圍,喬治亞說自己州界到紐奧良東側,麻省甚至強調自己界線到太平洋;為了這些爭執,馬里蘭等沒地可佔的小州差點不加入共和國。
1779年傑佛森被選為維吉尼亞州長,隨即開始實施他的‘夢想’。他的目標是把維吉尼亞西邊一些土地平價賣給人民;偏偏有錢人都先賄賂勘測人,然後壟斷市場買走最好的土地;單一個費城富商兼國會財務委員,就私自買了一百五十萬畝良田,然後抬價轉賣。這教訓讓傑佛森終生難忘,後來到了國會,面對財主們垂涎俄亥俄州的地產,他卻堅決反對,除非標準測量,否則國有土地決不能賣。1784年,國會面對戰後赤字、外國索債,不得不通過傑佛森的議案,希望能盡快劃地賣地還債。議案也包括,每塊地方人口達到兩萬後,可以申請成立新的一州,與原先十三州同等。這一來貴族世襲變得毫無意義,一下子很多人已經開始盤算那些地方可以成立新州郡,密西根、印第安那等地名都很快被寫入簿冊,以待來者。更重要的是,許多新州縣除非遇到河流,邊界全與經緯線平行,田園也是普遍方格。傑佛森認為方形是最基本也最公平的完美形狀,而要規劃土地,最好是方格狀,大小平均,童叟無欺;連他自家和捐建的維吉尼亞大學都用方形為基礎。這是很古怪的執著,但一種史無前例的規劃,也從此變為美國傳統;今日搭飛機俯瞰美國,地上方田仍然平整得猶如尺量。
講起來容易,其實要產生這傳統之前,還得先客服幾個大問題:
第一、商人一樣可能買通聯邦政府的勘察,私下舞弊作假。最先投入俄亥俄土地買賣的,究竟願不願意配合?畢竟這會持續影響到以後的交易。很慶幸的是,當時投資俄亥俄東側的陸軍大將普特南,雖然也靠公司獲利菲淺,但另一方面他卻很照顧自己曾出生入死的軍隊,所以大部分土地仍按照方田制,轉手給參與獨立戰爭的士卒。儘管老練圓滑的商人普特南,與理想崇高的傑佛森是宿敵,甚至兩人從不交談,可是倘若沒有這起初的投資,美國的土地規劃勢必胎死腹中,政府也只能永遠任憑大財團謀利。
第二、人民還不能相信政府。小老百姓又不是瞎了眼,戰後鈔票貶值、政府赤字的問題,大家心裡有數,誰敢保證這些地會不會真的登記屬自己?就算是,假若鳥不生蛋的荒野被誇大為黑土肥沃的平原,自己辛苦累積的一切豈不付諸流水?政府信不過土地商,人民又不信任政府,雙重心理下,1787年土地買賣簡直門可羅雀。傑佛森尷尬之下,才趕快向財政部長漢密爾頓(Alexander Hamilton)請教;算起來這是獨立後兩黨首度合作解決問題。漢密爾頓給他的回答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你究竟是想造福人民,還是想懲治商人?假如你厭惡不肖商人的行徑,那你應該用條規鼓勵他們配合你,而不是拼命篩選買者,最後反而讓商人替你打反廣告。
一語驚醒夢中人,傑佛森不再去管制大地主低價購買俄亥俄州土地,反而更降價出售,對買方只約法三章:土地保持方格,轉賣的土地也要向政府登記名字,而最重要的是每三十六格必須有公共設施(比方學校)。這項改變比純粹賣地更有效;土地商買田,本來就為了獲利,但是買到了之後卻變成他們必須在這土地上投資增值。私人的地,幾萬畝也不需要設校;但既然政府要求,商人一方面為了配合政策,二方面為了吸引買主,三方面為了相互競爭,反而會向佃農們廣告自己規劃的小學、市集、圖書館有多完善。既有人願意買地,其他人總算開始怕自己錯失機會,紛紛響應購地熱潮;希望省錢的直接向政府買,希望有好環境的則是向土地商買。國庫漸漸開始有積蓄,商人踴躍改變營業方針,佃農逐步遷入俄亥俄州。無論出發點是為了獲利還是為了補赤字,真正受益人終歸是住戶。
何況時值歐洲大戰,農人怕被徵兵,又覺得可以在美洲有自己土地,一時搭船移民來的群眾數以萬計。俄亥俄州的Dayton儼然成為西北方印第安那、密西根、伊利諾、威斯康辛的拍賣總部;而這些地區德裔人口多於英裔,也不算意外;畢竟英國來的容易靠關係在十三州尋出路,躲避戰亂的中歐農民卻在十三州無依無靠,只能把帶來的財產押在拓荒土地上。幸虧美國為了國庫,不嫌棄任何人來購地定居,否則以今日各國的種族問題,政府頭痛都來不及了,還能給新移民機會麼?
第三、土地劃分的制度,只限於美國北部;南部仍是大地主大財團的天下。這一點傑佛森完全沒轍,畢竟南方從一開始就有嚴重官商勾結的貪污現象,北卡是丘陵地,地主們興趣還不大,但南卡和喬治亞卻幾乎是州長、法官、議員分贓的環境,地也是霸占河岸的不規則形狀,最肥沃的地段都由自己人近水樓台先得月。更重要的是,南方的土地難以轉賣,因為土地根本沒有公正量過,有地的農夫們也怕被騙了錢而不敢出售土地;這裡的農民既對田園有深厚的情感,卻也因無法離開土地而覺得猶如牢籠。作家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的小說《下去吧,摩西》,主角曾嘆道:“你難道看不出?這整塊南方是被咒詛的,而我們所有出生於此,被它養大的,無論白人黑人,都活在這咒詛下,逃不了啊!”
1795年喬治亞跟隨潮流出售國土,居然把阿拉巴馬和密西西比北部,用五十萬賣給四個大地主(真正付款卻又不到一半)。聯邦檢察官發現州政府中只有一人沒有買公司股票或收取賄金,其他全部涉嫌貪污,連最高法院的大法官與田納西州長都有份。緋聞上報後輿論暄騰,卻還過了一年才買賣中止,而這當中已經賣的也無法再收回。北部都開始往聖路易、密蘇里一帶拓展了,整條密西西比河的墾荒栽種不過是遲早的事。那麼一旦法國把這塊地賣給美國,南部會不會也繼續貪污地私自購地?不趕快曲突徙薪,一旦國家版圖增倍,難道最後只是把國庫的錢轉送給少數內線交易的人?
唯利是圖的商人,遠比不上知法玩法的政客危險。
基於這點,傑佛森一上任為總統就開除了與土地有關的政府高幹,改任執行長。由於有聯邦政府出手,紐奧良、路易斯安那、和整塊中部大陸才被強迫先劃地後交易,土地也由原先的不規則狀重劃為方格。不少人手持原來法國的土地權狀,要求美國政府按祖產給他們這些地(其實多數是偽造文書),美國政府卻一視同仁。要地,就排隊登記;政府既沒有漫天喊價,農民也不應無理取鬧地埋怨哭訴。什麼是公平?法制、機會、金錢就是公平。
只是傑佛森始終無法根除南部“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弊端。或者可以說,就算他身為總統,對南部也毫無影響力。南方的大地主們很類似今日的公司財團,可是在一個交通傳訊不變的時代,他們更是典型的國際大盤商;北部的農田是自給自足,南部的收成卻可以轉銷歐洲,增加出口量。那時棉花市價暴漲,財主們原先是在南卡與喬治亞栽種,但為了因應市場需求,也紛紛到阿拉巴馬、密西西比購地置產,就好像大企業為了迎合訂單而增加廠房。阿拉巴馬的Huntsville成為富紳投資的接洽中心,而也因為有國際資金不斷流入,這些地方根本不在乎北部怎樣土地規劃,怎樣讓佃農們自由。坦白說,剛成型的美國還是農業為本,而最能夠提供農業稅收的還是南部;總統怎麼敢真的與他們作對?
如果歷史是一連串偶然的集合,那麼未來的南北戰爭,很早就種下了毒苗。如果沒有棉花漲價,那麼南部財主們的地位也不會變得穩如泰山。然則棉花又為何突然漲價?原因倒是出於英國的工業革命,顛覆了傳統紡織業。工廠要薄利多銷,當然得從產地買進大量原料。不論美國南北,大家如此積極買地開墾,終歸是出自社會大環境的改變。
歷史巨輪推動了,世界也開始加速了。。。
Subscribe to:
Posts (At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