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November 11, 2012

仰止:邁向光明


先來腦力激盪一下:假若你是歐洲中世紀的有錢貴族,但你既不願贊助十字軍東征,又不想開罪天主教,該怎麼做?

相信大家都猜到了,就是捐款建築。十三世紀開始,歐洲各地建了許多美崙美奐的教堂,到今日仍是遊客絡繹不絕。法國巴黎聖母院亞眠教堂蘭斯教堂沙特爾教堂;德國科隆大教堂弗萊堡教堂雷根斯堡教堂;英國西敏寺坎特伯雷教堂索爾茲伯里教堂約克座堂;意大利米蘭大教堂錫耶納教堂;西班牙巴塞隆納教堂里昂教堂布爾戈斯教堂;葡萄牙巴塔利亞修道院;其餘愛爾蘭比利時荷蘭瑞士丹麥挪威瑞典、芬蘭、波蘭捷克奧地利匈牙利等地,這種不計成本、縷金雕玉的教堂,多得令人咂舌。那時代人對這種新造型沒什麼名稱,後代藝術史卻給它起名為‘哥德式建築’。‘哥德’這名字含有貶義,代表民智未開的低落文明;然而‘哥德式建築’卻是琉光璀璨,讓歐洲人永遠自豪的無價之寶。

但新的建築文化會出現,並不是模仿回教文明。哥德式建築採用的,其實是結合歐洲幾百年來早就存在的尖形拱門肋狀拱形、屋頂飛拱設計。這些造型都是為了解決建築物的承壓問題而發明,但是發明之後,卻讓新的建築物不再受傳統高度和跨度的限制。到了這時代,設計師又刻意展現教堂的高聳峭拔;扶壁支架不做在室內,而是加在教堂外面,不致擋住視線。挑高也有助於視覺延伸,可讓心靈穩定、舒緩減壓,使教堂多一分安寧感。可是假若加高了建築卻灰暗陰森,豈不破壞美感?為了空間照明,建築師們充分使用彩色玻璃製造大面積花窗。彩色玻璃自古代腓尼基、羅馬就有,但兩者卻都沒有玻璃窗,反倒是歐洲與中東各自開竅,分別發明窗戶藝術。花窗工業那時在敘利亞、巴勒斯坦一帶鼎盛,在法國也不遑多讓;今日哥德式教堂與中東清真寺裡,多半還鑲嵌近千年的玻璃,歷久彌新,叫人不得不佩服古人才智。不過輕盈美觀的拱廊、浮雕繁複的門柱、精巧細緻的玫瑰窗柳葉窗,在中東就看不到了。

為什麼歐洲會突然迸出這麼卓越的藝術水準?原因不少。經濟水準夠高,當然是必要條件,但歷史上一樣有‘衣食足卻不知榮辱’的國家。城市文明的普及也是重要因素,畢竟每個城市都想增加特色,與眾不同;可是追求獨特只是城主虛榮,大半民眾潛意識裡,有沒有特色實無差別。執政者鼓勵文化,也不可或缺,然而之前查理曼大帝、法蘭克與神聖羅馬帝國皇帝們,都曾大筆‘投資’於文化工作,卻難以生根萌芽。十三世紀的材料科學、工匠技術堪稱一流;不過同時代的拜占庭、羅馬一帶,工匠更多材料更美,卻從未建過類似的教堂城堡,連著名的比薩斜塔都只是延續羅馬式建築,不算突破。現代許多藝術家講求創新超越、自我解脫、塑造個性,這固然也是藝術的前提,不過若沒有讓世界認同的價值,稀奇古怪的創作又怎麼經得起時間考驗?何況教堂是許多人進出的場所,假如主教看得皺眉,信徒避之若浼,設計師這碗飯也不用吃了。

比較可接受的觀點是:歐洲自東征起,開始接觸外面世界,因此必須給自己一個定位;十字軍失敗後,大家心理受激,於是突然開始翻動自己塵封已久的文化遺產。尤其是西羅馬滅亡前後的哲學經典,在這段期間奠定了學術主義的基礎。等到柏拉圖、亞里斯多德的作品重新譯成拉丁文,終於使得歐洲思想、科技、藝術、文化、學術各方面突飛猛進。這種看法有幾分說服力,但也有很大漏洞:不是每個受刺激的人都能奮發圖強,有的會更作繭自縛、劃地自限。

事實證明,十二世紀開始,歐洲知識份子邁向光明,腳下卻還有更多的天主教反對勢力,拼命要把這些人拉回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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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類反對,是‘唯獨聖經’的主張。今日基督教各教派仍認為聖經是所有教義的唯一來源,因此稱為唯獨聖經;但在中古時代,天主教說唯獨聖經,意思卻是只有聖經該被尊重,聖經以外的著作都不可取,也不可過目。結果大家不斷地貶低世界其他學問,甚至除了一本聖經翻得滾瓜爛熟,其他著作卻從未讀過。

然而自從歐洲產生大學之後,許多學者並不全盤認同這種固步自封的態度,相對提出‘文化無祖國’的看法,尤其對回教、猶太教的法學、醫學文獻特別有興趣。他們很願意去讀十世紀波斯大哲伊本·西那(Ibn Sina)、十二世紀西班牙回教學者阿維洛伊(Averroës)的作品,去探討埃及猶太哲學家邁蒙尼德(Moses Maimonides)的典籍。在北法國,最有名的聖經權威居然是猶太裔的拉希(Rashi),連基督教的學生也不時向他求教亞蘭文;拉希自己倒很喜歡基督教的詩頌音樂,還曾把希伯來民謠與法國聖詠彼此互相傳授。他的著作影響了後來巴黎神學院利爾(Nicolas de Lyre),而利爾的寫作又影響了後來德國的馬丁路德

這並不是‘遠來的和尚會念經’,因為同時代歐洲學者出名的也不少。英國坎特伯雷大主教安瑟倫(Anselm)被稱為最後的教父,是繼五世紀的奧古斯丁之後最有邏輯思考力的理學家。赫爾斯(Alexander Hales)是中世紀最早開始引用希臘亞里斯多德的學者;他引經據典很多,連同時代別人沒聽過的學者,都是經他介紹。奧坎(William of Occam)是牛津與巴黎大學的名人,最著名的是強調:‘可以簡單的,就不要用複雜的方式做’;這種看法至今在數學推演、科學研究、和電腦軟體設計都常提到。西班牙的馬迪(Ramón Martí)曾被派去向猶太人做宗教批鬥,但他卻提出報告說,猶太教的塔木德不但不是邪書,反而證明基督教的真理,所以不應燒毀;以當年西班牙宗教荼毒的瘋狂,單是講這句話就要相當勇氣。波拿文西(Bonaventura)認為經學討論意義不大,探討人的心思意念倒比較重要。培根(Roger Bacon;十六世紀文藝復興另有一個培根)向西歐學術界重新強調觀察的重要性,不是經由對典籍的辯論,而是通過實驗來證明真理。阿奎那(Thomas Aquinas)認為自然與神學並不衝突,還曾說:“沒有任何智慧是可以不經由感覺而獲得的。”他也是中世紀歐洲第一個講‘盡信書不如無書’,第一個講‘獨學無友,則孤陋寡聞’的人。

只是,天主教對這些新觀念又會如何對待?安瑟倫曾被流放兩次,其他人也曾被貶官;波拿文西被明昇暗降,乾脆自己辭職;培根被囚禁而終;奧坎差點被賜死,後來放棄哲學,只寫政治。阿奎那是奔波勞碌而病死,一說是被毒死,死後還被天主教唾棄五十年;為此,但丁的《神曲》特地替他抱不平。其他有的被教皇施壓,要用他們的口才推銷十字軍東征;不服從教會的自然革職,但服從的也等於是教皇走狗,從此被學術界鄙視。有的屈服於威逼利誘,為了保住教會職位而三緘其口,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從1210到1277年,巴黎大學許多名學者被下禁令,十三、十四世紀天主教頒布的‘異端譴責’前後居然多達十六次。根據文獻,1277年的譴責包括禁讀柏拉圖、亞里斯多德、回教、猶太教、以及這些新學派的作品,不從者要被教會除名。這種集權手段幾乎扼殺了那時的文化發展,也使文藝復興延後兩三世紀。

就像西元初世紀,法利賽人為了捍衛猶太教的真理而逼迫基督徒,這時天主教一樣為了捍衛傳統而撲殺新學派。然而新的思想並沒有滅亡;學者們不再開口見喉,明目張膽地挑戰權威,只能用矯飾掩蓋對學術的辯證。這成為‘惡魔代言人’一詞的由來,因為學者要避諱天主教的禁諭,幾乎都用這種開場白:“我是虔誠的僕人,當然不會這麼想,但假若我是魔鬼的手下,豈不是會問...?”天主教對這種迎合粉飾的辦法倒也沒轍,畢竟大家沒有公然叛教,說話方式又夠圓滑,勉強算是循規蹈矩;儘管對討論內容有所懷疑,要怎麼捉把柄?尚書說:“滿招損,謙受益。”即使是造作,也比撞得頭破血流來得有用。

第二類反對,是‘人性本惡’的思維。基督教對罪惡源自祖先的看法根深蒂固,所以一向注重懺悔赦罪、教條約束;不過許多讀過希臘羅馬回教著作的人,已經開始認為後天比先天重要。阿奎那贊同人出生時如‘白板’,沒有與生俱來的心智,而是逐漸由感官和經驗而來,所以教育勝於懲罰。法國聖伯納(Bernard of Clairvaux)是首倡靈修的人,他標榜民眾教育,今日許多傳統教派每週按年曆朗誦聖經片段,幾年循環一次,就是從聖伯納傳下的方針。

偏偏連這麼基本的觀念,當時天主教也不讓步。之前提過,擅自讀經的有罪,一般民眾只會背三十字長的聖母經,其中拉丁文意思更是一竅不通。不知道,教就好了,何必讓信徒永遠無知?很顯然天主教界的上層人士,表面上說神愛世人,其實自己根本不把小老百姓當人看待;無知正好利用,無知不會對自己權力產生威脅,無知就不致揭發自己惡行。不過這種藐視,卻總是用罪來敷衍,反正人民是硬頸項,悖逆,觸犯神,生老病死是活該,因為他們生於罪惡,理當死於罪惡。

那到底宗教人士對自己約束多少?很可悲,天主教這時也是苛以待己。先前因為修道院藏污納垢,所以十一世紀教會反而變本加厲,全面禁止聖職人員與感情有染。換言之,要從事聖工,就不能結婚,否則教會也有權力使婚姻無效。然而這並不只是主教、修道院長的必備條件;那時牛津、劍橋、巴黎大學等地都還與天主教關連甚深,因此大學教授們也都被迫獨身。有的學校對院士在校外撫養‘妾室’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假若醜聞傳開,大家卻又毫不留情地處分院士。

而這種畸形倫理也造就許多悲劇。當時巴黎大學著名學者阿伯拉(Pierre Abélard)結交一位才女,可說是天作之合,不幸戀情曝光,阿伯拉居然慘遭閹割,戀人也被迫進入修女院,從此兩人牛郎織女,到死無法相見。倒是法國民眾很同情這對碧人,還特別將他們死後同葬。這是一種無聲的消極抗議,卻也是最真誠的心靈支援。人就是人,何必把七情六欲都冠為罪孽?天主教大概也知道做得過火,後來對於聖職人員的‘處分’都盡量低調。十六世紀初馬丁路德改教,首先就贊同聖職人員可以結婚,自己也以身作則,還特別引新約聖經,讓已婚的教會人士不必離婚。歐洲各大學開始不限制教授的私事,更認為結婚的人比較不會風流,不致污穢大學聲譽。

論語說:“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雖然十二、三世紀對人性否定,至少後世從這些偏激的行動中省思,從不人道的政策中領悟仁愛,從錯誤中找出正確的方向。黑暗中有許多人都盡量明哲保身,但是保住了自己,下一代還是繼續活在黑暗中,何時了結?要邁向光明,就不能屈於權勢;不管是熱心倡導新思想的學者,咄咄逼人的辯士,不恥下問的大學生,按部就班的改革家,甚至用行動表明心意的民眾,大家都在為光明而奮鬥。湯顯祖寫:“風雨隱寒岩。”易經說:“明夷利艱貞。”或許世界會笑他們是‘笨牛’,不自量力,但是笨牛自有它存在的意義,因為世界將要轉變,而這些不畏艱難的小人物,正是締造光明的原動力。

不過縱算有心,也未必成事。其實十三世紀能出現文化改變,還要歸功於地理。由於阿爾卑斯山的阻隔,使英法德地區與意大利天主教保持距離。西歐的封建制度弊端不少,但各地自治的結果,卻讓大家習慣‘自己動手做’,不需等國王教皇許可。倫敦、巴黎的大學能夠形成新學派,中世紀最早建的意大利波隆納大學卻望塵莫及。法國人民敢抒發自己心聲,意大利人民卻不敢。哥德式建築在英法德三處發揚光大,意大利、希臘卻延續古羅馬建築傳統,甚至到文藝復興時代,意大利北方才產生幾棟哥德式教堂,顯然接受程度很慢。可以肯定,哥德式教堂也是天主教的第三類反對;它沒有強烈干涉,自己意大利卻不准興建;古羅馬有千年的建築美學,何必仿效法國新流行?梵蒂岡有千年的神學傳統,何必再做什麼新研究?

若把歐洲地圖劃分哥德式教堂存在不存在的地區,這條線就已經預示將來新教與天主教範圍的分水嶺。沒有十二、三世紀的人與黑暗搏鬥,宗教改革是永遠不會出現的。

世上沒有一步登天的發展,卻有聚沙成塔的奇蹟。今日我們站在仰之彌高的教堂裡,聆聽優雅聖樂飄揚時,也應該知道:人,正在不斷的挫折中成熟;光明,正在不斷的探索中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