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野地裡的百合花怎麼長起來;他也不勞苦,也不紡線。潮漲潮退,春去秋來,不知曾幾何時,加利利海邊出現了一個傳講天國的人。傳講天國不稀奇,那時已經有施洗約翰在呼籲民眾悔改,並非創舉;奇的是,這個人沒有空談美好的夢想,卻用實際行動把絕望的人重新扶起。他沒有強調嚴以律己的宗教哲理,卻憐憫接納了許多社會所唾棄的敗類。他沒有用家世、學識、權勢來號召信眾,卻用感人的神蹟說服懷疑的人民。他沒有鼓吹世人去為他赴湯蹈火,卻走在一般民眾之間醫病、趕鬼、施恩、祝福。更奇的是,他似乎沒有涉足政壇的經驗,卻對政敵的攻擊周旋有餘;他似乎沒有受過正式教育,講的話卻比許多文士學者都有深度。他的話沒有華麗的辭藻,可是連以色列公認最有智慧的所羅門王,詩詞箴言都遠不及這個人偶然的一番話。
然而我告訴你們,就是所羅門極榮華的時候,他所穿戴的,還不如這花一朵呢!
——馬太福音,約公元75年所著
對於這個名叫耶穌(Jesus)的人,當時世界實在摸不著腦袋。他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會出現在這時代這地方?很多人認為他是先知,畢竟以前有許多先知都行過神蹟;不過大部分的先知都與世隔絕,耶穌這一點與他們倒也不相似。不止如此,以當時宗教派系而言,要說他是哪一種人都很難。艾塞尼人認為神的忿怒已將要降臨,所以開口閉口總是滅亡的事;耶穌雖然接受過施洗約翰的洗禮,但他所教導的卻是心靈的成長更新,而不是戰戰兢兢地等待審判來臨。法利賽人認為宗教上思想開放,對人民是好事;但耶穌卻斥責他們妄自擅改猶太教的律法,還表裡不一地假冒道貌儼然的正派人士,將一般視為不潔淨的人徹底驅逐。撒都該人認為傳統宗教沒有的就不該添加;耶穌雖然也捍衛傳統,但他又講述天國地獄,還讓死人復活過,甚至預言聖殿的拆毀與重建,幾乎是正面和撒都該人作對。奮銳黨人想推翻羅馬統治,耶穌卻倡導挨打不還手。本位主義者覺得除了猶太人皆非善類,耶穌卻不排斥其他民族,還為他們施行治療。禁慾主義者認為多吃一塊肉都是污穢,耶穌卻不拒絕別人請宴。享樂主義者追求衣食精美,耶穌餵飽幾千人的曠世神蹟,卻只提供尋常不過的粗糙食物。唯物主義者看重金銀財產,耶穌卻用比喻勸人,與其自己富足,還不如對別人多伸援手。機會主義者想要進入這團體裡不勞而獲,耶穌卻又講了許多玄之又玄的大道理,讓不想尋求天國的人自動知難而退。
換言之,雖然耶穌的言行人人可見,大部分民眾卻都見其貌,聞其言,不識其人。
不單是當代人對他一頭霧水,後代很多人也對耶穌一知半解,甚至以偏概全,把耶穌改造為自己想要的模型。可蘭經認為耶穌是第二十四位先知(穆罕默德是第二十五),可是回教徒只重視耶穌行過神蹟,連他智慧的言辭一句都沒提過。中古時代學士認為耶穌教導的是信心勝過理智,反倒幾百年來在文化思想上退步很多。十字軍時代的Francesco d'Assisi自覺耶穌啟示的是要過得清心寡欲,於是一生活得像乞丐。歐美革命時代,烈士們認為耶穌所提倡的是博愛的精神,拿破崙甚至說:“亞歷山大、凱撒、查理曼、和我都用武力建立國家,耶穌卻純粹用愛建立國度。”雖然這話不無道理,但是他們未免太選擇性地闡釋聖經,其他的反而沒再細讀。人道主義興起時,許多人把平等當作耶穌最寶貴的教訓,還為了這理想發動過許多社會階層的鬥爭;儘管解放黑奴不是壞事,‘人權平等’並不等於耶穌所傳的,至少內容就已經相差懸殊。科學精神普及後,許多人把耶穌的道德勸語當作至理名言、生活座右銘,其他有關天國的道理卻視同廢話。印度的聖雄甘地曾對西方人士說:“我喜歡你們的基督,不喜歡你們這些基督徒。你們一點也不像你們的基督。”這句話固然值得人深思,然而非暴力反抗的甘地,真正崇拜的只是‘愛你的仇敵’那一句典範;雖然能做到這一句就已經不簡單,但耶穌講的絕非僅是仁恕之道,剩下的甘地卻未能接受。
耶穌有一次問門徒,大家認為他是誰?眾說紛紜,結果只有西門彼得(Simon Peter)說:“你是彌賽亞,是永生神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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彌賽亞?大衛的子孫?是他?這答案在當時大概沒幾個人相信,驚愕之餘,搞不好很多還要大失所望。畢竟每人心裡一把尺,眼前這人跟想像中的救主差太遠了,怎麼可能是真的?其他的門徒不用說,連為耶穌施洗,這時被下監獄的約翰也質疑:“你真的是我們等待的人麼?”不過更難接受的是後半句。耶穌自己家鄉父老,看這孩子從小到大,怎麼也不相信他的‘特殊身份’,難道他瘋了?法利賽人更是無法容忍耶穌,居然被稱為‘神的兒子’也沒否認,還不時‘赦免’罪人,簡直輕狂傲慢,褻瀆得太過分了。就算是要妖言惑眾斂財,打這種不實廣告也該被掌嘴,否則法利賽人臉往哪裡擺?
更何況歷史上自詡為神的,除非生下來已經是帝王法老,不然幾乎都沒好下場。在這塊曾經為宗教大肆殺戮的猶太地上,縱算耶穌行過多少神蹟,要自認是神的兒子,那可不是一般人敢信口開河的稱呼。民間或許有無知之徒,迦南地的拉比文士、經學家的門生徒弟,慕名前來聽道的也不少。你既敢大言不慚,就要敢拿出證明,敢為這頭銜負責。否則在各教派競爭之際,誰會把一個自大狂當真?在猶太人與羅馬人互相濺血之時,哪還有你容身之地?
但是耶穌還是照講不誤。古今中外所有言語夠份量的人,恐怕沒有一個敢說類似的話。釋迦摩尼沒有自稱是佛,摩西沒有自稱是耶和華,穆罕默德沒有自稱是阿拉;耶穌卻自稱:“我與父原為一。”釋迦摩尼只說自己是尋找真理的教師;耶穌卻說:“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孔子說:“若聖與仁,則吾豈敢?”耶穌卻說:“你們中間誰能指證我有罪呢?”穆罕默德說:“除非阿拉恩蔭,否則我沒有指望。”耶穌卻說:“除非你們相信我是基督,否則必要死在罪中。”
講得更直接一點,耶穌並不只是在傳揚福音;他自己就是福音。他並不只是給人吃飽;他說:“我就是生命的糧。”他並不只是讓瞎眼的看見;他說:“我是世界的光。”他並不只是教人得救的門路;他說:“我就是門。”他並不只是為信徒設立牧師;他說:“我是好牧人。”他並不只是讓死人復活;他說:“我就是復活;我就是生命。”
這是歷來所有文士、拉比、祭司、法利賽人所不能提供的答案。他們只能說信奉猶太教的,神必拯救;卻不能像耶穌,叫世人因他得救。
世人雖然期待過,盼望過,也想像過神出現在人間的可能性,但是想像中多半帶有震懾性的權威。其實不用神親自出面,單是皇帝出巡就已經讓老百姓恐懼得魂不附體。可是耶穌自稱是神,卻是如此平易近人,讓周遭都不時忘記他並非凡人。他可以一開口斥責風浪就使加利利海平靜,但不多時又親手治療村莊裡的病人,還讓孩子們到他面前來,一點架子也沒有。很多人把他當名醫看待,不論到何處都有人想求他醫治;然而西元初世紀的醫療技術實在不怎麼高明,就算全羅馬帝國最出色的名醫,恐怕都不如今日一個醫學院學生。古希臘醫學之父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雖然對臨床醫學貢獻甚多,但理論錯誤仍不少;再加上當時沒有麻醉(鴉片等藥物千金難求,連上層社會都不一定買得起),任何燒烙、開刀、截肢的治療,都要把病人五花大綁,忍痛被折磨後又沒有消毒,病人往往不治還好,治療後反而十天半個月必死。可是耶穌到處醫病,碰上的未必是尋常疾病,舉凡癱瘓、瘸腿、肌肉萎縮、駝背、水臌(肝腎等內臟疾病的徵兆)、皮膚病、失明、聾啞、精神錯亂、嚴重高燒、甚至婦女隱疾都有,以今日醫學都不可能達到‘藥到病除’的成果,耶穌卻讓他們‘無藥自癒’,而且立時見效。這種能力太超乎想像,連今日讀新約聖經的人也會懷疑,是否寫福音書的人誇大其詞?然而就另一角度而言,假若這些神蹟只是串通、騙局、安慰劑,勇於前來求醫的人恐怕都要大失所望,而西洋鏡拆穿後,信徒也會大量流失。那麼是否後來傳抄聖經的人加油添醋?這也有困難,畢竟寫福音書的時間距離當年不算遠,得到醫治的很多還在世,並非百年後才有人假稱傳說。況且以後來基督教的發展看來,西元初世紀就已經傳播迅速,根本不需要後代渲染。耶穌的醫治可說是說服力最強,最讓信徒得安慰的‘福音’,也因此曾有在宗教上與他作對的人,孩子有病時還是低聲下氣去求耶穌。
儘管如此,耶穌所要醫的不只是身體。病人的痛苦,還包括被親友離棄的無助,被社會鄙視的羞辱。即使身體沒有病,大部分人心理仍顯病態:高傲、自義、貪婪、嫉妒、仇恨、邪惡、恐懼、自私、懶惰、生活忙亂、心靈空虛、不敬父母、不愛鄰舍。種種社會症狀,都是耶穌醫治的目標。有人秉持宗教至上的觀點,甚至把宗教法加諸於所有百姓身上;耶穌卻指出“安息日是為人而設的;人不是為安息日而生的。”有人惟恐天下不亂,千方百計要引發猶太與羅馬的衝突;耶穌卻說:“凱撒的東西該歸給凱撒;神的東西該歸給神。”當時信從他的很多是下層的窮人、不潔淨的病人、社會不齒的稅吏妓女。有人認為耶穌實不該與這些‘罪人’為伍,畢竟他們的處境本來就是神給予的懲罰;耶穌卻講了許多比喻,要叫人明白,即使這些‘罪人’也是神寶貴的子女。這固然是讓被貶低的人能夠抬頭,也是讓發言的人檢討自己高姿態的譴責心理。曾有人抓一個紅杏出牆的女人,來問耶穌要如何治罪?耶穌卻回答:“你們中間誰沒有罪的,可以先拿石頭打死她。”看熱鬧的眾人,被他義正詞嚴的話教訓得一個一個走了,然後耶穌告訴女人:“去罷,從此不要再犯罪了!”
諸如此類饒恕的道理,到兩千年後的今天,還是讓很多人感動得潸然淚下。明朝思想家李贅說:“動人以言者,其感不深;動人以行者,其應必速。”耶穌所做的,幾乎有如以色列的先祖猶大——猶大是挺身保護家人的獅子;耶穌則是挺身保護罪人的獅子。
世界本來就是個冷漠的地方,活得越久,就越司空見慣,把沒人性的社會視為理所當然。但世上再冷冽的環境,一樣有生命散發熱量;再枯寂的荒漠,一樣有百合可以盛開。迦南地這塊火燒過血灑過的泥土,或許當時人潛意識中,已經不寄望它能再有任何作為。可是或許正因為心如死灰,才能復燃;正因為望穿秋水,才能親眼見神;正因為放眼盡是殘破,才能打開心門尋找天國。被擄的猶太人曾預言:“他不喧嚷,不揚聲,也不使街上聽見他的聲音。壓傷的蘆葦,他不折斷;將殘的燈火,他不吹滅。他憑真實將公理傳開。”言下之意,神來到世上並不是要殺盡仇敵、燃燒全地、恣意降福降災、讓眾人叩首膜拜、讓天下成為他的腳墊。神來到世上,世人不認識他,他仍將恩典毫不保留地賜給人類,讓聽他言語、見他行為的人,徹底相信他真的是彌賽亞。
可惜,很多人從一開始就存了偏見,不願以他的言行做判斷;即使見了他言行,還故意扭曲;即使無法扭曲,也不想領受恩典;即使領受恩典,卻仍不相信;即使相信,卻又未必誠實接受。平心而論,世人無論信不信神,若是神真的走在世上,大概都會想去見識一番;然而見識之後,人又會做什麼?縱觀往後的歷史,猶太人是設法把耶穌局限在傳統宗教範疇中;希臘是將他哲學化研討;羅馬是利用他名義鞏固帝國;歐洲是把他降為一種典型文化;美國是把他當商品來賣;今日世界各國則是拿他作箭靶,從政治、教育、科學、媒體、宗教界多方抨擊。神在眼前卻棄如敝屣,直如入寶山而空回;現代人如此,兩千年前古人也如此。
神子來到世上,竟受如此侮辱,連許多門徒都抱不平。耶穌卻沒有動怒,只說那些缺乏信心的人不幸,仍舊繼續救其他人,繼續傳講天國的道理。可是他不計較,別人卻看成是他好欺負。何況善人遭禍,似乎是古今常例。既然猶太人無法用詞鋒奚落耶穌,那麼下一步自然會採取更惡劣的行動。
花開花謝,懂得珍惜的有幾人?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