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July 17, 2011

鬥智:皇帝、權臣、后族



感人的故事,不一定最後皆大歡喜;重建的耶路撒冷,也不盡十全十美。這時猶太教的復興工作,都由以斯拉著手,省長尼希米倒是公務纏身,無暇參與。幾年後有些歸國的猶太人又開始與外族通婚,這讓保守的以斯拉大為不滿,立刻要這些人不可以再親近外族妻子;現實的尼希米趕快出來調停,主張這些人雖有不該,但也不能如此拆散家人。後來這件事不了了之,不過也因此,猶大地區出現了對立的的現實派和激進派。現實派認為,既然十誡沒有說‘不可婚嫁外邦’,只要不背祖忘本,不去敬拜外邦的神祗,怎能說是犯罪?但由於以色列人幾世紀以來民族主義抬頭,回歸祖國的又多半追根朔源意識強烈,其實還是激進派人數居多。

現實派的人倒也沒認輸。他們此時寫了兩卷傳記,表面上存留歷史,卻也為了強調:婚嫁外族並非人神共憤的惡事。這兩卷傳記用的都是女性的名字,一本是‘路得記’,敘述一個摩押女子,因先生過世,與婆婆回到猶大地區,後來成為大衛的祖先之一。另一本則是當代史‘以斯帖記’。

以斯帖(Esther)是當時留在波斯的猶太後裔。故事大綱:亞達薛西上台三年時,舉國設宴。到最後一日,他請皇后也一同參與,皇后卻拒絕。亞達薛西一怒之下,廢除她皇后的身份,不久卻後悔了。大臣們建議,何不用選美方式另立新后?於是全國各地的美女都聚集到宮中,等待皇帝賜予后冠。那時以斯帖父母雙亡,由堂兄末底改(Mordecai)當女兒一樣養大。她天生麗質,自然也被送入王宮,末底改卻要她不可教人知道自己籍貫宗族。第一次選拔,亞達薛西對以斯帖一見鍾情,旋即冊封她為后。第二次選拔時,末底改得悉有兩個太監要行刺皇帝,於是通過以斯帖轉達;皇帝查證確有此事,就命人懲辦兩個太監,史官也將事情記下。

不久,亞達薛西抬舉權臣哈曼(Haman),所有臣僕都對他敬畏三分,唯獨末底改不跪不拜。哈曼見這人不肯屈膝,乾脆向皇帝進言,要滅他九族,甚至連日期都選定好了。末底改和全帝國所有猶太人聞訊,無不禁食哭泣。以斯帖聽說,便遣人問末底改到底發生何事?末底改將抄傳的詔令給她,又請以斯帖去見皇帝,為族人命運懇求。這對以斯帖卻有困難,因為在波斯宮中,不蒙召而擅入覲見皇帝,是死罪一條。末底改生氣地說:“別以為你是皇后就不會遭殃。你不求,拯救也會從別處來,你反而要自取其禍。難道天意賜你后冠,不就為了今日?”以斯帖因此求城內所有猶太人為她禱告。三日後她去見皇帝,亞達薛西開恩讓她進殿,她才請求,希望皇帝與權臣哈曼可以同赴她所設的宴席。宴席過後,亞達薛西又問她到底想求什麼?以斯帖便請皇帝和哈曼明日再賞臉赴宴。

當晚亞達薛西睡不著,叫人取歷史來念,剛好念到末底改揭發行刺案;這人有功,卻未封賞。皇帝立刻下令,叫哈曼帶朝服、御馬去給末底改,還在他前面傳告民眾。哈曼本要私請處死末底改,沒想到事情變化出乎意料,只得悶悶不樂地回家。當天他赴皇后的宴席後,亞達薛西再次問以斯帖,所求何事?以斯帖才回答:她的族人被出賣了,甚至要被殺戮滅絕。皇帝不解地問:誰敢擅自如此行?皇后答:就是這惡人哈曼。亞達薛西大怒離席,哈曼見狀不好,趕快起身向皇后求饒,沒想到皇帝剛好回來看到,說:這人居然敢當著皇帝的面對皇后非禮麼?此言一出,侍衛立刻捉哈曼去‘掛在木頭上’(後來羅馬的十架酷刑,原是波斯人所發明)。之後,以斯帖才告訴皇帝,末底改是她至親。亞達薛西因此立他為相,還除掉滅猶太人的指令,改讓猶太人去剪除本來要滅他們的仇敵。後來猶太人紀念這一日為『普珥日』。

傳記人物或許會被美化,史實部分總是難以更改,尤其書中描述當時波斯宮廷中的細節,恐怕也造假不來。舊約聖經的版本,極可能是參照更直接的原版修編而成,不過至少它和其他經卷一起被保存,我們今日才得以一窺當年事蹟。【注:有經學家認為她是薛西斯的皇后,但從波斯文獻看來不太可能;七十士譯本認為皇帝是亞達薛西才合理;其他零星史料也暗示,她曾為亞達薛西生過兒子。至少她的身份毋庸置疑,後代波斯往往稱猶太人為‘以斯帖的兒女’。】

然而我個人讀這本傳記,總覺得少了什麼。

* * * * *

龐大的波斯帝國,這時其實有四個政治中心:波斯人的國都Persepolis,米底人的Ecbatana,兩河流域的巴比倫,還有以攔人書珊(Susa,或譯蘇薩)。前兩個城市位在伊朗的札格羅斯山脈東邊,不易控制山脈以西廣大的國土,所以主要的首都其實是冬季行宮書珊城(連之前但以理的墓也在此地)。書珊與波斯國都只有一山之隔,又靠近波斯灣,比起兩河流域的各古城,算是未開發的良田。對於想開拓新貿易航道的波斯帝國而言,確實是很優良的起點(而善於經商的猶太人會聚集此處,也不無原因)。不過要維持整個帝國的聯繫,皇帝勢必要籠絡各地望族。亞達薛西所廢的皇后,其實就是巴比倫王朝後代;而他所用的權臣哈曼,很可能就是當地以攔人的上層人士(否則他擬定詔書殺戮擄掠猶太人,對自己又有什麼好處?不過東窗事發後,為了不引起以攔人反感,只用哈曼的族稱而已。)

如此一來,亞達薛西的作為就很明瞭了——他登基不久,就努力開始‘削藩政策’。這和清朝康熙對付吳三桂等人的道理是一樣的:建國之初先用官職權勢將人納為己用,但是長久下去,這些人割據地方,中央政府又如何實施政策?只是基於利益衝突,削藩常會引發政治動盪。漢景帝削藩,釀成七國之亂晉惠帝削藩,導致八王之亂;唐朝安史之亂以後,幾乎一直是藩鎮割據明惠帝削藩,引來燕王進兵焚燒南京,自立為明成祖。波斯之前也曾對小亞細亞的省長‘削藩’,結果反而演變成以弗所的暴動。基於這一點,亞達薛西一上台就擺出一副喜怒無常、難以捉摸的形象。

這或許是他高竿之處。明智的皇帝,總會被要求要按條例辦事;不太明智的皇帝,反而隨心所欲,不拘禮法。其實亞達薛西本身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但是裝糊塗一點,未必沒有好處。若是朝臣建議被採納,可以讓下臣認為是皇帝對自己言聽計從;若是建議不成,下臣只能自認倒霉,皇帝對今天的奏章沒興趣。而且既然他陰晴不定,一旦他‘龍顏大悅’要冊封以斯帖、獎賞末底改,或是‘天顏震怒’而廢皇后、殺權臣,旁人就不敢再說什麼了。

話雖如此,不找一點理由就廢掉皇后,對巴比倫人可交代不過,老臣們或許還會以國家大局為重,請他撤回成令。亞達薛西特別挑了這登基第三年的宴席尾聲,突然出個‘不歡而散’的尷尬場面(太早出手,別人反而會看出是他不懷好意)。這下子連老成持重的策士也趕來為皇帝圓場,說是妻子不給丈夫面子,確實不對。風聲一傳,巴比倫人自不會認為是皇帝要收回行省的權力,而是因為皇后‘觸犯龍顏’才被懲罰。

單就這件事已可知道,傳記中缺的,自是政壇上的智謀。

不過皇帝削藩還未完畢。巴比倫一派的人失勢,若是皇帝立刻‘不飛則已,一飛沖天’,其他行省可能會因勢力削減而群起反抗波斯。亞達薛西再一次裝糊塗,用寵信哈曼的方法,重新擺出糊塗模樣,讓各藩鎮鬆懈,更讓這個接下來要對付的權臣藐視自己。申不害說:“善為主者,倚於愚,立於不盈,設於不敢,藏於無事,竄端匿疏,示天下無為。”這是法家駕馭大臣的權術高招。大臣摸不清君主的底細,沒辦法投其所好,也就沒法掩蓋他們自己的缺陷。而君主則可以看得明白,辨別出忠臣和奸佞小人。

哈曼或許誤以為皇帝是任自己掌控操縱,但是他本人在弄權方面還是有點本事。為了對付猶太人,他的提議可說是沒有破綻:“有一種民族,散居在帝國各省中;他們的律例與萬民不同,也不守皇上您的律例。這樣的人民對您沒有好處。若是皇上您覺得好,就請下旨滅絕他們。我本人願意捐二十七萬公斤的白銀到國庫,以助皇上一臂之力。”這樣的論點,後來在羅馬時代、歐洲中世紀的西班牙、甚至二十世紀的紐約都出現過(雖然言辭沒有德國納粹黨來得偏激)。猶太人本來就因為自己的宗教律例傳統,而與周遭文化格格不入,也因此一向被政敵利用來煽動他人的愛國情操。畢竟許多皇帝都認為,一個帝國假若沒有統一的法律,難免人民不服,管轄困難,有些行省可能還會來‘君令不受’這一招。哈曼怕對皇帝‘動之以理’還行不通,再來一個白銀萬兩‘動之以利’。表面上自己為國傾囊,實際上他們以攔人若搶了書珊城猶太人的所有財產,大家豈能不為哈曼留下一份‘厚禮’?

末底改其實也不是泛泛之輩。這時猶太人在波斯勢力不大,卻在商道上無往不利。不過有錢遭人妒,自古皆然;所以族人謀利,末底改卻謀官職,所謂‘朝中有人好辦事’,否則也可少遭暗算。當然,他能在皇宮門前,甚至女院前來回,還有資格上報行刺案,表示他的身份至少達到皇宮侍衛隊長。(以前要隨便在紫禁城前蹓躂的,大概性命不保;就算今天在美國白宮前閒逛的,也會被便衣警察請走。不過末底改若只是以斯拉這等文官,或是普通侍衛,恐怕也無權去揭發兩個太監的行刺計劃。)這芝麻綠豆的小官職,對於沒有權勢、又不是名門出身的猶太人,或許已經達到極限了,接下來不管如何努力,都不可能再晉升。

換言之,末底改會讓以斯帖入宮,可能還是因為波斯帝國類似‘九品官人法’的制度太重了,出身寒門的幾乎沒有機會公平出仕,若不走捷徑根本不能出人頭地。同樣地,假若以斯帖在選拔時已經被人知道宗族,或許連入圍的機會都沒有,畢竟豪門望族都會賄賂打賞太監,讓自家女兒成為皇后。而她能在一眾美女中脫穎而出,有一半也是因為出身寒門,沒有大戶女兒頤指氣使的態度,更不向太監們求任何‘生活必需品’,因而讓亞達薛西特別垂青。

只是,末底改身為皇宮侍衛,為何不向上級報告行刺案?為何要經以斯帖轉告皇帝?這其實也是官場的醜陋面:你報告給上級,上級肯定會搶了功勞自己升遷,你卻什麼也得不到。可是越級私報,在官場上又會遭白眼,雖然書記留下了你的名字,上司搞不好要百般刁難,最後就算你有功勞,也得不到獎賞。有些人淡泊功名,不想去爭;有些人卻為了和上司拉近關係,連自身的功勞都可以雙手送給別人。末底改可不是沒骨氣的人,只要有機會讓皇帝注意,就算一分鐘也該爭取;何況這時以斯帖還沒確實封后,總不能把所有籌碼全押在一個女人身上吧?

也幸好他讓皇帝注意到。亞達薛西雖然在裝傻,但萬一等不到機會,究竟要容忍權臣多久?或是要眼睜睜看以攔人逐步鞏固勢力?行刺一案,皇帝沒有特別嘉獎這個侍衛,只因為還在觀察,還不想聲張。否則這案件由以斯帖轉達,難道亞達薛西猜不到,兩人應是同宗族?

至於哈曼為什麼對末底改看不順眼?若只基於沒有向他跪拜,未免太小心眼了吧?這倒很難說。政客對個人威勢都有很強的敏感度,他們往往從一件事上判斷某個人是友是敵,該折服還是該消滅。一個不願向他折腰的人,很可能明天就成為對手的一顆棋子;若不處理掉,以後會更棘手(從結局看來,他對末底改的直覺的確沒錯)。只是這個人官職不大不小,若是叫侍衛總長處置,或要自己親信對付,既不一定有用,也難以達到殺雞儆猴的果效。那簡單,用一道詔書讓大家一齊做壞人,不就好了?借刀殺人,借的是皇帝的刀,自己的手不必弄髒,樂得清閒。不過詔書下了,哈曼直覺上還是認為,末底改是自己最大的威脅,不趕快滅口總是放不下心。

這時末底改已經聯絡以斯帖,以斯帖與全部猶太人禁食祈求後,終於去見皇帝。對亞達薛西來說,所有條件都齊全了:哈曼既然挑選猶太民族滅絕,正好可以用這些猶太人為他‘削藩’;何況要剪除的居然是后族,皇帝的‘烈怒’自是不言可喻。以斯帖既然宴請自己和哈曼,表示她也在等待機會,要指控這個仇敵。哈曼對末底改戒心很強,對一個女人卻毫無警覺心,這或許是他的敗因;也許因為皇后不是出身望族,不可能是自己死敵,哈曼自然沒有特意防範。這場鬥智,亞達薛西其實穩操勝券,畢竟他在暗,其他兩方在明。不過皇帝自己表現得難以捉摸,別讓皇后也難以啟齒。亞達薛西挑這天早上特別大肆表揚末底改,一方面是為接下來委任首相鋪路,一方面其實已經在暗示以斯帖:你我目標一致,要求的,我絕不會拒絕。

西方語言似乎沒有‘默契’這個詞,不過偶爾也會有心照不宣的時刻。第二次宴席,表面上皇帝婉言問皇后,所求何事?其實親兵在外面早已準備動手了。接下來的‘演出’是要眾人的眼睛做公證——皇后的訴求,皇帝的震怒,哈曼的驚慌。然後亞達薛西再來一句:“大膽!居然敢凌辱皇后!”哈曼連辯解的機會都沒有,已經被蒙臉唔嘴,五花大綁,釘木架示眾。不久,權臣的黨羽被擒,十個兒子全部被殺;有的以攔人還因為懼怕猶太人,乾脆入猶太籍;殊不知真正要削減他們勢力的,正是皇帝本人。

短時間之內發生兩次朝政更動,壓下帝國境內兩大勢力,竟沒有造成任何內亂,亞達薛西的本事可說罕見。相比之下,他准許尼希米重建的事,就顯得微不足道了。不止如此,他任用末底改,從波斯灣拓展印度洋的經濟貿易(因為伊朗境內沒有好港口)。在他有生之年,帝國從未戰爭過,文化發展則一日千里。由居魯士以來的省道郵政制度,這時終於遍布全國;帝國官方語言由以攔文改為西亞共通的亞蘭文,陽曆也變成全國共用;在伊朗高原上,引進了中國新疆地帶的地下水利工程,成為後代波斯重要的文化遺產之一;波斯史家也一向認為是亞達薛西讓拜火教成為國教。

但是文化發展迅速的,不只是波斯。公元前五世紀中期,幾乎有半個世界都在突飛猛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