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路撒冷第二次建聖殿,始於波斯王居魯士時代。這次聖殿當然沒有所羅門時代建築的巍峨堂皇,不過對被擄七十年的猶太人,尤其是巴比倫歸來的窮人而言,已經是可圈可點了。不過,居魯士用宗教寬容的政策來保障一個新帝國的穩定,短期間算是有效,長時間呢?
大流士時代的以弗所地區暴動,顯然已經暴露了宗教政策的不足。單獨一味地讓各地人民自己建廟宇,畢竟達不到國泰民安的境界;波斯真要擁有天下,還得看地方官的治理能力。這些地方官若是中央委派,與當地人合作執政,往往裏外不合,勾心鬥角;若是地方自己推舉,又有可能會自己封王,讓波斯朝廷難以駕馭,結果多半還賜死。不過這次小亞細亞的叛亂,卻因此迫使皇帝努力想辦法改變地方自治。大流士得到的結論,就是由原本各宗教設立的聖執人員,兼任行政官。
這就是為什麼耶路撒冷第二座聖殿建成五十年後,才有大祭司被膏立。根據當時先知撒迦利亞的記敘,有金銀的華冠加冕在首任大祭司頭上。波斯政府所賜的這冠冕,基本上也為了認同大祭司做耶路撒冷的領袖,反正祭司不是國王,不會壞了中央管轄的條件;何況假若這祭司是個問題人物,朝廷照樣可以另外舉薦。做得好,皇帝放心;做不好,是祭司自己對神失職,也和中央無關。
然而大祭司的設立,對沒有自己國家的猶太人卻很重要。接下來五百多年,除了少數例外,猶太人的自治都是以大祭司為領袖。不過他們並不是讓巴勒斯坦變成政教合一;當代社會已經有猶太公會、民間長老、和人民大會,只是對外的公關仍屬大祭司。(到新約時代耶穌受審,最後也是在大祭司的裁定下,才轉交給羅馬總督審判。)
可惜的是,大流士在耶路撒冷設置這個職位,卻沒機會與首任大祭司互相溝通。他接下來進攻希臘領地、收拾埃及政變,到他逝世都沒時間加強內政。而巴勒斯坦的大祭司,雖然是皇帝特別任命,卻仍不清楚職位權限,究竟該採用什麼樣的‘自治’。之前已經有幾位民眾領導先後被波斯帝國處死,其中還包括兩個大衛家的後裔;現在雖然波斯朝廷新設官職,又有誰知道是否換湯不換藥?所謂‘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它偏偏是‘用人疑之,疑人殺之’。是否大祭司一旦越權,就照樣被斬頭?到最後,身居高職的大祭司還是得戰戰兢兢,不敢有逾矩的舉動。也因此大流士希望改變的地方行政,終究未曾實現。他之後的薛西斯,與希臘戰敗後便一蹶不振,自己波斯都不想管了,何況是遠在天邊的巴勒斯坦?
一直到亞達薛西上台,各地方行政才有所改善。而這改進,巧的又是從一個猶太人作為起點。
那時亞達薛西剛接管一個正走下坡的龐大帝國,面對的問題自是千頭萬緒。有一天他看到身邊的酒政面有愁容,不經意地詢問緣故。這酒政名叫尼希米(Nehemiah),他先是對自己失態惶恐不已,後來才據實回答:自己本族猶太人回到耶路撒冷,住的是斷壁殘垣、荒涼滿目,焚毀的城牆已殘留一個多世紀,豈能不痛心?這番近似發牢騷的話,若是聽在以往的皇帝耳中,早就大罵放肆,叫人拖出去處死了。尼希米面對新皇帝,講話單刀直入,也夠大膽;不過他所自告奮勇要做的,卻與亞達薛西正苦惱的問題不謀而合——要穩定地方政治,首要之務就是重建工作。亞達薛西立刻下詔書,差遣尼希米回耶路撒冷重新建造,還特地提供木材,撥出兵馬護衛,讓建築工程能加快進行。
說得現實一點,亞達薛西並不是無條件地對猶太人慷慨。他讓尼希米重建耶路撒冷,可稱是波斯帝國的一次小實驗,要看看:一、任由地方自建,會不會人多手雜,難以成事?二、資金有限,工作會不會半途而廢?三、若能完工,會不會帶動地方經濟?四、重建之後,人民會不會繼續忠於帝國?正好猶大地方不算太大,就算實驗失敗也無傷大雅;若是實驗成功,更是值得推廣到其他各省各民族。換言之,尼希米既然自己毛遂自薦願意扛重任,嘗試前人所不敢做的工程,背後必有無數眼光在仔細觀察行動,教評考績。
而且大部分的‘評審委員’,可沒皇帝這麼有胸襟,有遠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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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問個問題:為什麼當時耶路撒冷竟然沒有城牆?對一個農業社會,城牆是最基本的屏障,不可或缺。然而從古埃及的新王朝、到亞蘭初期、亞述、巴比倫、和這時的波斯,只要是軍事帝國,都以東征西討,為中央政府賺錢為目的,而征討的版圖越龐大,就越要想辦法壓制各省各地擁兵自立的民眾。最簡單的方法,就是禁止各國都城重建城牆。沒有牆壁擋住視線,就不會隨便匿藏軍備武器;沒有防禦能力,就不敢不聽中央政府的號令——一方面是招架不住波斯大軍的屠城,二方面也是需要帝國的軍兵來趕走山賊流寇,免受凌辱。(之前提過,古代的耶利哥,由於叛軍被埃及帝國擊潰,長久都禁建城牆;以色列人進迦南地時,耶利哥唯一的保護也只是勉強搭建的土牆。)這禁令不單是針對耶路撒冷,同時代的撒瑪利亞、以及敘利亞、亞們、非利士、阿拉伯等地,都一樣是‘有城無牆’。
正因為大家處境一樣,所以亞達薛西准許耶路撒冷重建城牆時,附近的撒瑪利亞、亞們、阿拉伯,反而是最有酸葡萄心理的人。他們當然不知道猶太人能獲得這樣的機運,必須要尼希米敢於冒死請奏,皇帝也敢於打破常規,雙重條件缺一不可。不過既然他們不明白,心裡多半只覺得不是滋味:你們這些猶太人,到底有哪一點比我們強,為什麼皇帝如此寬待?難道你們被徵的民兵特別多?你們上繳的稅銀特別豐厚?還是你們喜歡走後門,賄賂朝臣替你們說好話,利用女人給皇帝灌迷湯?
人都有先入為主的毛病,尤其若認定成功的人都是在作弊,誰還願意再看別人的優點?既然自己得不到,那就要千方百計把別人扯下台來。
尼希米尚未開始動工,這群‘敵人’已經先用嗤笑、藐視的手段來阻擋工程。他們故意放風聲,問道:“你們在做什麼?要背叛王麼?”雖是輕描淡寫的問話,傳到波斯朝廷卻很可能讓皇帝改變心意,下令停工,甚至連尼希米都可能人頭落地。還好亞達薛西是明理的人,這一點點謠言也不放在心上。不過尼希米曾任皇帝身邊要職,豈不知‘三人成虎’的可怕?若是一天的輿論不夠說服力,一個月兩個月下來還是會讓群臣議論紛紛,搞不好集體‘忠告’皇帝停止實驗。所以要重建就要快,若是命令太早收到,那也是盡人事聽天命;若是竣工後皇帝才叫停,總不能無端再把城焚燒了吧?
根據舊約聖經的記載,耶路撒冷全民眾,上至大祭司,下至貧民窟的混血兒,或是非猶太人而住在耶路撒冷的所有人丁,全部投入重建的工程。有錢有勢的長老們,當然都各自帶領民眾動工;其他有的是祭司團,有的是行政官,有的是工匠商人,甚至婦女也加入行列。尼希米在此充分發揮了他實事求是的精神,畢竟這時耶路撒冷根本沒有人有建城牆的實際經驗,尼希米自己也不例外。但是若能保持務實的態度,仍然可以補足經驗的缺乏。一個過分理想化的工程總監,很可能會平分人口,讓大家一同分擔重擔,結果各隊工作人員互不熟識,難以分工合作,效率也不高,更怕的是大家草草了事,建個不堪一擊的城牆。尼希米是挑比較有效的方式:每一隊人員先修建最靠近自家的城牆。反正每個人都有私心,自家門前的城牆一定會修築得特別堅固;就算要多花時間精力,也比敷衍的工程來得值得。
‘敵人’第一次的謠言沒有動搖民心,自然更加惱恨。可是撒瑪利亞、亞們、阿拉伯各城市的百姓,這時也風聞了耶路撒冷的重建工程。身為首領的,總不能對人民沒面子,所以他們又發出第二波輿論:“你看,這些軟弱的猶太人,居然以為可以保護自己麼?還是他們想一日成功?這些從瓦礫土堆挖出來的石頭有什麼用?隨便一隻動物上去都踏倒了。”這種話比上次更毒,尼希米或許充耳不聞,但波斯帝國的其他行政官,卻可能誤以為亞達薛西是在浪費公款做無意義的事;有人可能會瞞著皇帝,私下授權攔阻運送木材的工兵。而對耶路撒冷民眾而言,日復一日的工作本來就很費力,現在他們的滿腔熱忱竟然被潑冷水,真有芒刺在背的沮喪感受。
儘管如此,大部分由長老祭司領導的民眾,還是繼續專心做工,心無旁騖。很快地各段城牆開始連絡,城牆高度也達到預期的一半。敵人見輿論效果不張,乾脆直接用恐嚇手段,贊助曠野中的黑幫匪徒乘虛而入,以游擊隊攻打耶路撒冷。這些草莽流寇本來就是各地青壯男丁,他們所以不想栽種田園,只因為做強盜比做農務好賺多了。反正巴勒斯坦到處有牆傾垣毀的城市可以下手,他們一個多世紀以來打家劫舍,自成勢力;就算帝國軍兵來掃蕩,隨便躲藏於山嶺野谷也無妨。(到二十一世紀的今日,以色列、黎巴嫩、敘利亞、和約旦四國邊界的戈蘭高地,仍然是恐怖分子出沒的火藥地帶。)其實波斯帝國對這群流寇早就很頭痛;亞達薛西會考慮廢除禁令,讓耶路撒冷建牆,這些武裝匪徒可能也是原因之一。
猶太人面對游擊搶匪的威脅,只能咬緊牙根,分派民兵防守。敵人一不做二不休,又派打手混進工人之間,有機會就殺幾個,讓整個耶路撒冷提心吊膽。那時耶路撒冷的勞工約三萬,但是擾亂他們的流寇大概不到百人,混進來的殺人犯可能也只兩三個;用這麼少的傭兵就讓全城雞飛狗跳。這一來猶太人為了加強保安,勢必調動更多人手協防,或是邊拿兵器邊工作,工程也就進行得更慢了。
除了鄰國的嫉妒,耶路撒冷城內也是問題叢生。剛開始修城牆,大家是竭盡所能地付出;不到一個月,許多民眾就快做不下去了。這不是缺乏決心毅力,而是嚴苛的經濟現實,讓沒時間討生活的人首先跌倒。生活環境差的人為了三餐,不得不典當田地果園;能力更弱的,只能把子女賣給人做僕婢;而出錢買田園僕婢的,必也是城內的富人。若在平時,這種投資交易行為也沒什麼不對;但現在正值關鍵時刻,難道只為了個人利益,竟要送葬這個耶路撒冷的未來?尼希米這時真的發怒了,他公開斥責這些借貸的人,說:“你們這樣出賣自己兄弟,不羞恥麼?不怕天譴麼?再不住手,連敵人都要譏笑了。”尼希米也很清楚,‘食君之祿’最後也是出自百姓的服役,所以他自己凡事從簡,除了必要的開銷,絕不浪費,也不利用官職謀利。這種耿直的人作為上司,大概要被屬下埋怨不完;只是,假若尼希米自己上樑不正,又怎能要求城內富豪退還田地、免去利息?
不止經濟亮紅燈,官場上也是危機四伏。尼希米這時只是工程總監,但是他的指揮能力卻讓省長、大祭司、公會長老都暗淡無光。可想而知,這些原先的領導階層,幾乎都對這個新來的‘空降部隊’存強烈敵意,紛爭結黨的不在少數。鄰國的首領更是利用這一點,多次邀尼希米外交會談。如果他接受,肯定有人說:“這個人太自我膨脹了,一個工管竟然比省長還大牌。”尼希米又不是初出茅廬,官場上的花樣還見得少麼?不過他不去會面,敵人又說:“哦,你不敢來,一定是有意隱瞞,是不是在為王位做準備?說不定連皇冠都做好了?”城裡的文士祭司也好不到哪裡去,有人故意警告尼希米,刺客晚上要來害他,建議他到聖殿避難。他若去躲避,等會兒就有人說:“他是祭司麼?怎麼把聖殿當作自己的避難所?外面的民眾還要邊拿兵器邊工作吔!”他不去避難,又有人說:“奇怪,他為什麼不敢進神的殿?難道他有罪,還是不潔淨?啊,對了,他之前是侍奉皇帝的人,搞不好是太監,難怪心虛。”
諸如此類暗箭傷人的閒雜話,一旦流傳開來,幾乎洗刷不掉,偏偏又沒有證據指控是誰在編謊言。人民也很洩氣,到底管工程的是好人還是壞人?到底自己所付出的血汗值得不值得?到底建這城牆,是皇帝開恩,還是滅九族的大罪?整天心神不定,做工意願也很消沉。尤其是尼希米自己,從波斯朝廷到巴勒斯坦,每天調動物資,細心監工,這份誠心居然還被毀謗,恐怕心情要比任何人都低落;但是表面上卻仍要不當一回事,信心十足地繼續鼓勵人民築牆。
至少他眼淚沒有白流。公元前444年,耶路撒冷的新城牆終於完成,總工程時間只有五十二天。不到兩個月就建好,對一個沒有國家的民族已經是奇蹟,而這段時間面對來自四面八方的阻力,他們仍然百折不撓地疊石扛土,這一點不能不感謝尼希米。波斯王亞達薛西為了強調自己沒看錯人,乾脆調任原來省長,改由尼希米來擔任。
其實城牆修好時,耶路撒冷的三萬人民還算很稀少。不過有了庇護的城牆,人口就會開始增加,慢慢地經濟也會開始繁榮。同年秋季,在波斯朝中擔任書記的文士以斯拉(Ezra),被邀請到耶路撒冷宣讀摩西律法。他來的時候,有一千五百以色列民也一起同行,等於是移民回到祖國。
世界上有許多文人歌頌愛國情操,不過真正的愛國,難道只是精忠報國、馬革裹屍、以身殉國、憂國忘家、甚至鞠躬盡瘁的這等故事麼?清朝顧炎武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如果所有人民不願意一同分擔責任,任憑一個人再怎麼愛國,力量也是有限。這等個體悲劇性的情操,並不是值得效仿的榜樣。真正的模範,是像尼希米這樣,不止是用行動證明愛國心,更要讓所有民眾一同加入愛國的工作。個人的一塊石頭,只不過是政敵眼裡的絆腳石;所有老百姓一人一塊石頭,才能眾志成城,也才能鞏固國家民族的未來。
          耶路撒冷,耶路撒冷,
          夜盡了齊歌唱,
          和散那在至高處,
          和散那直到永遠。
                              ——聖城(The Holy City),詞:Frederick E. Weatherly, 曲:Michael Maybrick,18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