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June 30, 2011

築牆:荊棘載途



耶路撒冷第二次建聖殿,始於波斯王居魯士時代。這次聖殿當然沒有所羅門時代建築的巍峨堂皇,不過對被擄七十年的猶太人,尤其是巴比倫歸來的窮人而言,已經是可圈可點了。不過,居魯士用宗教寬容的政策來保障一個新帝國的穩定,短期間算是有效,長時間呢?

大流士時代的以弗所地區暴動,顯然已經暴露了宗教政策的不足。單獨一味地讓各地人民自己建廟宇,畢竟達不到國泰民安的境界;波斯真要擁有天下,還得看地方官的治理能力。這些地方官若是中央委派,與當地人合作執政,往往裏外不合,勾心鬥角;若是地方自己推舉,又有可能會自己封王,讓波斯朝廷難以駕馭,結果多半還賜死。不過這次小亞細亞的叛亂,卻因此迫使皇帝努力想辦法改變地方自治。大流士得到的結論,就是由原本各宗教設立的聖執人員,兼任行政官。

這就是為什麼耶路撒冷第二座聖殿建成五十年後,才有大祭司被膏立。根據當時先知撒迦利亞的記敘,有金銀的華冠加冕在首任大祭司頭上。波斯政府所賜的這冠冕,基本上也為了認同大祭司做耶路撒冷的領袖,反正祭司不是國王,不會壞了中央管轄的條件;何況假若這祭司是個問題人物,朝廷照樣可以另外舉薦。做得好,皇帝放心;做不好,是祭司自己對神失職,也和中央無關。

然而大祭司的設立,對沒有自己國家的猶太人卻很重要。接下來五百多年,除了少數例外,猶太人的自治都是以大祭司為領袖。不過他們並不是讓巴勒斯坦變成政教合一;當代社會已經有猶太公會、民間長老、和人民大會,只是對外的公關仍屬大祭司。(到新約時代耶穌受審,最後也是在大祭司的裁定下,才轉交給羅馬總督審判。)

可惜的是,大流士在耶路撒冷設置這個職位,卻沒機會與首任大祭司互相溝通。他接下來進攻希臘領地、收拾埃及政變,到他逝世都沒時間加強內政。而巴勒斯坦的大祭司,雖然是皇帝特別任命,卻仍不清楚職位權限,究竟該採用什麼樣的‘自治’。之前已經有幾位民眾領導先後被波斯帝國處死,其中還包括兩個大衛家的後裔;現在雖然波斯朝廷新設官職,又有誰知道是否換湯不換藥?所謂‘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它偏偏是‘用人疑之,疑人殺之’。是否大祭司一旦越權,就照樣被斬頭?到最後,身居高職的大祭司還是得戰戰兢兢,不敢有逾矩的舉動。也因此大流士希望改變的地方行政,終究未曾實現。他之後的薛西斯,與希臘戰敗後便一蹶不振,自己波斯都不想管了,何況是遠在天邊的巴勒斯坦?

一直到亞達薛西上台,各地方行政才有所改善。而這改進,巧的又是從一個猶太人作為起點。

那時亞達薛西剛接管一個正走下坡的龐大帝國,面對的問題自是千頭萬緒。有一天他看到身邊的酒政面有愁容,不經意地詢問緣故。這酒政名叫尼希米(Nehemiah),他先是對自己失態惶恐不已,後來才據實回答:自己本族猶太人回到耶路撒冷,住的是斷壁殘垣、荒涼滿目,焚毀的城牆已殘留一個多世紀,豈能不痛心?這番近似發牢騷的話,若是聽在以往的皇帝耳中,早就大罵放肆,叫人拖出去處死了。尼希米面對新皇帝,講話單刀直入,也夠大膽;不過他所自告奮勇要做的,卻與亞達薛西正苦惱的問題不謀而合——要穩定地方政治,首要之務就是重建工作。亞達薛西立刻下詔書,差遣尼希米回耶路撒冷重新建造,還特地提供木材,撥出兵馬護衛,讓建築工程能加快進行。

說得現實一點,亞達薛西並不是無條件地對猶太人慷慨。他讓尼希米重建耶路撒冷,可稱是波斯帝國的一次小實驗,要看看:一、任由地方自建,會不會人多手雜,難以成事?二、資金有限,工作會不會半途而廢?三、若能完工,會不會帶動地方經濟?四、重建之後,人民會不會繼續忠於帝國?正好猶大地方不算太大,就算實驗失敗也無傷大雅;若是實驗成功,更是值得推廣到其他各省各民族。換言之,尼希米既然自己毛遂自薦願意扛重任,嘗試前人所不敢做的工程,背後必有無數眼光在仔細觀察行動,教評考績。

而且大部分的‘評審委員’,可沒皇帝這麼有胸襟,有遠見。

* * * * *

先問個問題:為什麼當時耶路撒冷竟然沒有城牆?對一個農業社會,城牆是最基本的屏障,不可或缺。然而從古埃及的新王朝、到亞蘭初期、亞述、巴比倫、和這時的波斯,只要是軍事帝國,都以東征西討,為中央政府賺錢為目的,而征討的版圖越龐大,就越要想辦法壓制各省各地擁兵自立的民眾。最簡單的方法,就是禁止各國都城重建城牆。沒有牆壁擋住視線,就不會隨便匿藏軍備武器;沒有防禦能力,就不敢不聽中央政府的號令——一方面是招架不住波斯大軍的屠城,二方面也是需要帝國的軍兵來趕走山賊流寇,免受凌辱。(之前提過,古代的耶利哥,由於叛軍被埃及帝國擊潰,長久都禁建城牆;以色列人進迦南地時,耶利哥唯一的保護也只是勉強搭建的土牆。)這禁令不單是針對耶路撒冷,同時代的撒瑪利亞、以及敘利亞、亞們、非利士、阿拉伯等地,都一樣是‘有城無牆’。

正因為大家處境一樣,所以亞達薛西准許耶路撒冷重建城牆時,附近的撒瑪利亞、亞們、阿拉伯,反而是最有酸葡萄心理的人。他們當然不知道猶太人能獲得這樣的機運,必須要尼希米敢於冒死請奏,皇帝也敢於打破常規,雙重條件缺一不可。不過既然他們不明白,心裡多半只覺得不是滋味:你們這些猶太人,到底有哪一點比我們強,為什麼皇帝如此寬待?難道你們被徵的民兵特別多?你們上繳的稅銀特別豐厚?還是你們喜歡走後門,賄賂朝臣替你們說好話,利用女人給皇帝灌迷湯?

人都有先入為主的毛病,尤其若認定成功的人都是在作弊,誰還願意再看別人的優點?既然自己得不到,那就要千方百計把別人扯下台來。

尼希米尚未開始動工,這群‘敵人’已經先用嗤笑、藐視的手段來阻擋工程。他們故意放風聲,問道:“你們在做什麼?要背叛王麼?”雖是輕描淡寫的問話,傳到波斯朝廷卻很可能讓皇帝改變心意,下令停工,甚至連尼希米都可能人頭落地。還好亞達薛西是明理的人,這一點點謠言也不放在心上。不過尼希米曾任皇帝身邊要職,豈不知‘三人成虎’的可怕?若是一天的輿論不夠說服力,一個月兩個月下來還是會讓群臣議論紛紛,搞不好集體‘忠告’皇帝停止實驗。所以要重建就要快,若是命令太早收到,那也是盡人事聽天命;若是竣工後皇帝才叫停,總不能無端再把城焚燒了吧?

根據舊約聖經的記載,耶路撒冷全民眾,上至大祭司,下至貧民窟的混血兒,或是非猶太人而住在耶路撒冷的所有人丁,全部投入重建的工程。有錢有勢的長老們,當然都各自帶領民眾動工;其他有的是祭司團,有的是行政官,有的是工匠商人,甚至婦女也加入行列。尼希米在此充分發揮了他實事求是的精神,畢竟這時耶路撒冷根本沒有人有建城牆的實際經驗,尼希米自己也不例外。但是若能保持務實的態度,仍然可以補足經驗的缺乏。一個過分理想化的工程總監,很可能會平分人口,讓大家一同分擔重擔,結果各隊工作人員互不熟識,難以分工合作,效率也不高,更怕的是大家草草了事,建個不堪一擊的城牆。尼希米是挑比較有效的方式:每一隊人員先修建最靠近自家的城牆。反正每個人都有私心,自家門前的城牆一定會修築得特別堅固;就算要多花時間精力,也比敷衍的工程來得值得。

‘敵人’第一次的謠言沒有動搖民心,自然更加惱恨。可是撒瑪利亞、亞們、阿拉伯各城市的百姓,這時也風聞了耶路撒冷的重建工程。身為首領的,總不能對人民沒面子,所以他們又發出第二波輿論:“你看,這些軟弱的猶太人,居然以為可以保護自己麼?還是他們想一日成功?這些從瓦礫土堆挖出來的石頭有什麼用?隨便一隻動物上去都踏倒了。”這種話比上次更毒,尼希米或許充耳不聞,但波斯帝國的其他行政官,卻可能誤以為亞達薛西是在浪費公款做無意義的事;有人可能會瞞著皇帝,私下授權攔阻運送木材的工兵。而對耶路撒冷民眾而言,日復一日的工作本來就很費力,現在他們的滿腔熱忱竟然被潑冷水,真有芒刺在背的沮喪感受。

儘管如此,大部分由長老祭司領導的民眾,還是繼續專心做工,心無旁騖。很快地各段城牆開始連絡,城牆高度也達到預期的一半。敵人見輿論效果不張,乾脆直接用恐嚇手段,贊助曠野中的黑幫匪徒乘虛而入,以游擊隊攻打耶路撒冷。這些草莽流寇本來就是各地青壯男丁,他們所以不想栽種田園,只因為做強盜比做農務好賺多了。反正巴勒斯坦到處有牆傾垣毀的城市可以下手,他們一個多世紀以來打家劫舍,自成勢力;就算帝國軍兵來掃蕩,隨便躲藏於山嶺野谷也無妨。(到二十一世紀的今日,以色列、黎巴嫩、敘利亞、和約旦四國邊界的戈蘭高地,仍然是恐怖分子出沒的火藥地帶。)其實波斯帝國對這群流寇早就很頭痛;亞達薛西會考慮廢除禁令,讓耶路撒冷建牆,這些武裝匪徒可能也是原因之一。

猶太人面對游擊搶匪的威脅,只能咬緊牙根,分派民兵防守。敵人一不做二不休,又派打手混進工人之間,有機會就殺幾個,讓整個耶路撒冷提心吊膽。那時耶路撒冷的勞工約三萬,但是擾亂他們的流寇大概不到百人,混進來的殺人犯可能也只兩三個;用這麼少的傭兵就讓全城雞飛狗跳。這一來猶太人為了加強保安,勢必調動更多人手協防,或是邊拿兵器邊工作,工程也就進行得更慢了。

除了鄰國的嫉妒,耶路撒冷城內也是問題叢生。剛開始修城牆,大家是竭盡所能地付出;不到一個月,許多民眾就快做不下去了。這不是缺乏決心毅力,而是嚴苛的經濟現實,讓沒時間討生活的人首先跌倒。生活環境差的人為了三餐,不得不典當田地果園;能力更弱的,只能把子女賣給人做僕婢;而出錢買田園僕婢的,必也是城內的富人。若在平時,這種投資交易行為也沒什麼不對;但現在正值關鍵時刻,難道只為了個人利益,竟要送葬這個耶路撒冷的未來?尼希米這時真的發怒了,他公開斥責這些借貸的人,說:“你們這樣出賣自己兄弟,不羞恥麼?不怕天譴麼?再不住手,連敵人都要譏笑了。”尼希米也很清楚,‘食君之祿’最後也是出自百姓的服役,所以他自己凡事從簡,除了必要的開銷,絕不浪費,也不利用官職謀利。這種耿直的人作為上司,大概要被屬下埋怨不完;只是,假若尼希米自己上樑不正,又怎能要求城內富豪退還田地、免去利息?

不止經濟亮紅燈,官場上也是危機四伏。尼希米這時只是工程總監,但是他的指揮能力卻讓省長、大祭司、公會長老都暗淡無光。可想而知,這些原先的領導階層,幾乎都對這個新來的‘空降部隊’存強烈敵意,紛爭結黨的不在少數。鄰國的首領更是利用這一點,多次邀尼希米外交會談。如果他接受,肯定有人說:“這個人太自我膨脹了,一個工管竟然比省長還大牌。”尼希米又不是初出茅廬,官場上的花樣還見得少麼?不過他不去會面,敵人又說:“哦,你不敢來,一定是有意隱瞞,是不是在為王位做準備?說不定連皇冠都做好了?”城裡的文士祭司也好不到哪裡去,有人故意警告尼希米,刺客晚上要來害他,建議他到聖殿避難。他若去躲避,等會兒就有人說:“他是祭司麼?怎麼把聖殿當作自己的避難所?外面的民眾還要邊拿兵器邊工作吔!”他不去避難,又有人說:“奇怪,他為什麼不敢進神的殿?難道他有罪,還是不潔淨?啊,對了,他之前是侍奉皇帝的人,搞不好是太監,難怪心虛。”

諸如此類暗箭傷人的閒雜話,一旦流傳開來,幾乎洗刷不掉,偏偏又沒有證據指控是誰在編謊言。人民也很洩氣,到底管工程的是好人還是壞人?到底自己所付出的血汗值得不值得?到底建這城牆,是皇帝開恩,還是滅九族的大罪?整天心神不定,做工意願也很消沉。尤其是尼希米自己,從波斯朝廷到巴勒斯坦,每天調動物資,細心監工,這份誠心居然還被毀謗,恐怕心情要比任何人都低落;但是表面上卻仍要不當一回事,信心十足地繼續鼓勵人民築牆。

至少他眼淚沒有白流。公元前444年,耶路撒冷的新城牆終於完成,總工程時間只有五十二天。不到兩個月就建好,對一個沒有國家的民族已經是奇蹟,而這段時間面對來自四面八方的阻力,他們仍然百折不撓地疊石扛土,這一點不能不感謝尼希米。波斯王亞達薛西為了強調自己沒看錯人,乾脆調任原來省長,改由尼希米來擔任。

其實城牆修好時,耶路撒冷的三萬人民還算很稀少。不過有了庇護的城牆,人口就會開始增加,慢慢地經濟也會開始繁榮。同年秋季,在波斯朝中擔任書記的文士以斯拉(Ezra),被邀請到耶路撒冷宣讀摩西律法。他來的時候,有一千五百以色列民也一起同行,等於是移民回到祖國。

世界上有許多文人歌頌愛國情操,不過真正的愛國,難道只是精忠報國、馬革裹屍、以身殉國、憂國忘家、甚至鞠躬盡瘁的這等故事麼?清朝顧炎武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如果所有人民不願意一同分擔責任,任憑一個人再怎麼愛國,力量也是有限。這等個體悲劇性的情操,並不是值得效仿的榜樣。真正的模範,是像尼希米這樣,不止是用行動證明愛國心,更要讓所有民眾一同加入愛國的工作。個人的一塊石頭,只不過是政敵眼裡的絆腳石;所有老百姓一人一塊石頭,才能眾志成城,也才能鞏固國家民族的未來。
          耶路撒冷,耶路撒冷,
          夜盡了齊歌唱,
          和散那在至高處,
          和散那直到永遠。
                              ——聖城(The Holy City),詞:Frederick E. Weatherly, 曲:Michael Maybrick,1892

Thursday, June 16, 2011

眾寡:避實而擊虛

          前進吧,希臘的孩子們,
          拯救這片土地,
          拯救你們的妻兒,
          你們父親的祭壇,
          你們祖先的墳墓,
          現在是為一切爭戰的時刻。
                              ---Aeschylus,希臘悲劇之父,《波斯人·薩拉米斯戰役
公元前540年,居魯士攻陷呂底亞王國的首都撒狄(Sardis),連帶把附近的以弗所地帶都併入版圖。然而波斯所設的行省卻管轄不善,幾任省長尤其殘暴。公元前499年的省長,甚至為了立功而向愛琴海島嶼發兵,可惜鎩羽而歸。這時波斯王大流士已經有意處分這省長,省長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慫恿當地的希臘人一齊作亂,或許可以逃脫波斯的懲治。

雅典這時和小亞細亞已有密切商業關係。既然流散在波斯行省的希臘人要造反,許多本土的希臘人也傾囊傾力相助。不過波斯帝國可不好惹,不到一年,已經在以弗所之戰平定了叛亂;只是要掃蕩黨羽,還是多花了幾年。大流士對於雅典的迅速崛起,早已視為眼中釘;這次既然希臘人資助自己境內的動亂,正好可以藉機會向這領域討教一番。只是波斯一向不擅長水戰,大流士主要還是僱用腓尼基和基利家的船艦作先鋒。準備就緒,公元前492年,第一次希波戰爭正式開幕。

陸軍方面,波斯平定小亞細亞動亂後,就跨越歐亞交界處的達達尼爾海峽,閃電攻勢連下數城,把今天的保加利亞馬其頓都踐踏在鐵蹄下。這一點可說是波斯大軍紀律嚴整,才能行軍急進,短時間就讓主力軍距離雅典不到五百里。波斯能建立龐大帝國,作戰必有獨到之處;它能夠來去無踪、出沒無常,被它擊潰的國家幾乎都未戰先餒。這次先聲奪人之下,希臘人果然立刻開始搓手頓腳、草木皆兵。緊接著,大流士派遣使者到希臘各城市招降,結果除了雅典和斯巴達(Sparta),所有城市全部倒向波斯。雅典是公眾處死使者;斯巴達是把使者扔入天井。兩個關係不甚協和的城市(它們分別稱霸海權和陸權),居然因為波斯大舉進攻而變成目的一致。

大流士沒有得到雅典和斯巴達的投降,但是其他地區已經到手,也算空前的勝利;只是少了兩個重要城市,未免美中不足。不過他還不急著用兵,而是用外交手腕,讓周遭的地區孤立雅典,讓斯巴達因為賄賂而起內訌。波斯軍隊尚未出動,就已經讓兩個城市灰頭土臉、元氣受損;再來打落水狗,豈不方便?

當然,波斯不想主動出兵,也在於希臘山多平原少,大軍不易進攻,反而會遭奇兵偷襲。換言之,除非希臘自己投降,真正要攻只能從海路著手。公元前490年,波斯的船艦採取跳島戰略,沿著愛琴海一連串搶攻,幾個重要島嶼相繼被屠戮焚燒。雖然實力遠不如陸軍,卻也衝刺到雅典百里內的海域,甚至在雅典四十里外的馬拉松(Marathon)登陸。何況這些不是主力軍,就已經有兩萬騎兵,二十萬步兵;雅典一方只不過兵力一萬。緊急之下,雅典的信差快馬加鞭往斯巴達求救兵;斯巴達卻因故十天之內不能趕來(是否想先讓雅典與波斯鷸蚌相爭,不得而知)。雅典人空等了五天,連救兵都沒得指望了,只好硬著頭皮,在馬拉松平原佈陣;可是相差如此懸殊,還會有勝算麼?

事實證明,有時勝敗並不在眾寡,而是在用兵之道。孫子曰:“兵以詐立,以利動,以分合為變者也。”波斯軍隊上岸,雖然多等了五天,久坐船艙的兵馬,畢竟水土不服,難施全力。而那天雅典部隊最先上的,竟然是速度不快、裝備不厚的步兵。這對波斯將領而言,簡直不用打了,立刻派騎兵去斬。沒想到騎兵未到,這些步兵忽然變為盾陣,常人大小的盾牌將整隊步兵擋得刀箭不入,反而是盾牌間疾刺的長槍,讓波斯騎兵窮於應付,結果戰場上馬匹互相絆倒,亂成一團,後面的步兵甩石兵都派不上用場。波斯將領眼見不對,趕快打旗號叫騎兵由右側攻破;這一點雅典軍也料到了,盾陣往右翼加強保護,左邊山頭卻衝出雅典的騎兵,人數當然比不上波斯大隊,但要截殺反應太慢的馬兵,可還綽綽有餘。波斯騎兵聽到背後有敵人,總帥卻還沒有發布新命令,更是開始緊張,自己掉轉馬頭防禦;但是一往左邊抵擋,又換右邊出現雅典另一隊騎兵;雙面夾擊之下,波斯的兩萬騎兵完全自顧不暇。波斯將領看到引以為傲的騎兵,居然被希臘人出其不意地偷襲,自然要趕快挽回士氣,於是派出軍隊中的大象。這大象陣一向是立刻震懾敵人,偏偏對希臘人沒轍。騎兵左右散開,橫闖的象陣居然撲了個空;然後剛才輕裝的步兵,全部往前進擊波斯大本營——不過進擊是虛,誤導大象往波斯本營亂衝才是目的。波斯大軍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兵馬自相踐踏的,比被希臘人殺的還多(最後統計,雅典只戰死了兩百人,波斯卻折損甚巨,留在戰場來不及收屍的就有六千多人)。

後代傳說有個小兵由馬拉松跑回雅典,報完佳訊就倒地而死,因此有馬拉松賽跑為之紀念;其實正史並無記載。古代人又不笨,四十里路,用烽煙傳訊就夠了,何必捨命逞英雄?

* * * * *

戰爭無果而終,大流士本來可以再接再厲;不巧埃及居然也趁機政變。皇帝分身乏術,只好延後進軍希臘的夢想。所謂‘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先平定埃及再說。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大流士正要去鎮亂,自己卻先壽終正寢,由兒子薛西斯(Xerxes I)繼位。這段時間希臘算是喘一口氣,只是波斯隨時還會來攻,不備必是大患。雅典總理是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雖然很難說服雅典的民主政體大量養兵,他卻寧可利誘城民攻擊臨近盟友,也非建立海軍不可。或者說,幸好他固執己見,因為十年後,波斯果然捲土重來,公元前480年以七十萬大軍,一千多艘戰艦,展開第二次希波戰爭

上回從馬拉松戰役汲取教訓,這次波斯不會再大意了。薛西斯的攻法明顯不同:第一次海軍陸軍各自搶功勞,結果陸軍只討伐到馬其頓地區,丘陵地帶已經難以通過;海軍跳島戰術之後也敗得鼻青臉腫;雙方都錯失良機。這回波斯主軍由馬其頓的河口重鎮出發(這城塞後來改名叫帖撒羅尼迦Thessalonica),海陸兩軍並駕齊驅,有山阻隔就由舟艦載運,從海上繞道圍攻;有礁嶼海峽就由陸軍先佔據要塞,再來接應海軍。這樣合作,所向披靡,比起十年前簡直是脫胎換骨。加上薛西斯初露鋒芒,若在戰場上建功,千里外的帝國首都自會萬眾歸心。所以他目標不只要下馬威,而是要這些不識好歹的希臘人插翅難飛,以後也別想再反抗波斯。

希臘人得知波斯大軍壓境,來之坎坎。上次的詭計再也行不通,只能利用巴爾幹半島的天險加強佈陣。可惜的是,水陸兩戰的霸主——雅典和斯巴達——這時反而爭相領兵。按照道理,雅典較靠近戰場,熟悉環境,作為盟主也較有利;只是斯巴達若不肯屈就,搞不好要退盟。雅典總理還是以大局為重,甚至連水師總帥也由斯巴達人擔任。

以海陸雙重天險而言,最好的地點莫過於雅典西北的山嶺關口,和北方大島的狹長海道。山嶺關口當然是由斯巴達守禦,希臘各地民兵聽從差遣;波斯軍隊料想隘口必有埋伏,也先派哨兵探路。其實波斯人數雖佔優勢,幾十萬大軍總不能在同一處滯留太久,否則會糧草補給困難,更可能導致士氣渙散。皇帝既然下令戰爭,將領豈能退縮?不退兵,那就要想辦法突破麻煩了。只是,山口畢竟易守難攻,斯巴達部隊的裝備又比雅典軍隊厚重,要突破談何容易?到最後再多的哨兵也只是去送死。波斯將領又派萬人敢死隊挑戰,一樣被殲滅。再加上東邊有雅典舟艦守住海峽,不讓波斯援兵繞路夾擊,這次希臘簡直達到‘敵雖眾,可使無鬥’的兵法最高境界。(波斯其實也考慮過海軍繞過大島,直接攻擊雅典,但是船隻遭愛琴海風浪襲擊,折損百餘,不得已還是得硬闖海道。)

問題是,最強陣線也可能百密一疏。大敵當前,竟有當地人出賣希臘,告訴波斯人:這關口要道另有一條跨山的小徑,可以前後夾攻希臘盟軍。波斯總帥立刻連夜叫步兵準備。等到天亮,希臘兵發現不對勁,已經遲了。膽怯的隊伍甚至顧不得他人,私下逃走。斯巴達王召開緊急軍議,很多盟友認為隘道守不住了,主張放棄;斯巴達王當機立斷,命令自己人繼續在山口奮戰,其餘聯軍則一一撤退。留得青山在,明天才能繼續保護家園。那天斯巴達全體陣亡,希臘戰死千餘人,退兵的則有三千。這是希波戰爭中最慘烈的一役。【注:真正參與的斯巴達人,包括國王在內只有三百,加上其他盟友聯軍約四五千。後世卻往往誤解是這三百人獨自對抗波斯全軍,英勇犧牲,可歌可泣。2007年的電影《三百壯士》,也是如此描述。】

山路失守的消息傳來,海道上的希臘船艦也亂了。斯巴達的水師總帥,本來就面臨三倍的敵人,縱算敵我雙方損失一樣多,仍然對己方不利。不過在這關鍵時刻,居然接到斯巴達國王的噩耗,總帥立刻命令盟軍退兵。站在斯巴達的立場,或許可以諒解:連最強的斯巴達陸軍都戰死了,這裡怎麼還能守?自然應該退而求其次。可是站在雅典的立場,不守住這裡,難道要放棄雅典城?儘管如此,雅典總理這時可不能對上司翻臉。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利用自己的影響力,盡量把退兵佈置成誘敵之計;等到波斯海軍起疑時,已經追不上了。

保存實力固然是明智之舉,然而代價值得麼?隨著希臘水師的撤退,海道上的城鎮,都被波斯軍艦洗劫焚毀一空;陸上的城邦,更是無一倖免。這在軍事上是對是錯很難說。基本上斯巴達的大部分陸軍,鎮守哥林多地峽,也就是希臘南方另一個天險。斯巴達人熟悉兵法,當然知道‘不知山林險阻沮澤之形者,不能行軍’。可是雅典和半個希臘,卻位於天險的這一邊,既然斯巴達放棄其他據點,執意要在這地峽與波斯人背水一戰,就代表雅典和半個希臘要被犧牲了。難道盟友一場,最後只是被當作擋箭牌?何況這決策實在漏洞百出:波斯是海陸兩軍並進,地峽的天險又算什麼?但是由於斯巴達王慷慨犧牲,其餘盟友若是在這節骨眼上大肆批評,未免也太不給面子。雅典總理雖然不服這樣的決定,卻也只能叫自己市民趕快乘船往斯巴達屬地,免遭禍患(等波斯大軍抵達,雅典已經在擺空城計)。

‘道不同不相為謀’。希臘聯軍,至此可說是名存實亡。如果盡了最大的努力還不能得到勝利,那又該如何?勢弱的一方,通常很少有選擇的機會。

不過選擇少,並非無從選擇。雅典總理這次不再延續聯盟以來的守勢,而是自己打算主動發動攻擊。他在雅典空城中已經事先設下棋子:上次薛西斯因為小人物通風報信而大捷,這次也對殘留貧民的情報深信不疑——何況聯盟分裂又不是說謊,唯一的謊言只是希臘海軍在雅典外海的薩拉米斯(Salamis)起內訌。

於是波斯海軍星夜趕往薩拉米斯灣口,要叫希臘船艦一隻也脫身不了,還故意‘歸師勿掩,窮寇勿追’,留一道出口讓希臘人爭先恐後地遁逃。那一夜,雅典總理的一個僕人求見薛西斯,說:現在盟軍派系鬥爭,斯巴達人不願與人共事,大有消耗雅典兵力之意,何況雅典城已亡,因此雅典總理有意歸順波斯,以策安全;至於希臘剩餘海軍,只要薛西斯守住出口,就可以甕中捉鱉了。這話說得很妙,甚至很攻心計:想想,既然希臘人自己不合群,波斯又何必在外鎮守?尤其上次波斯海軍在海峽被騙,沒追上撤退的希臘船艦,這次哪會坐等對手再度溜走?結果薛西斯聽了這一番話,反而下令,日出之際全軍出動,直追希臘船艦。

虛虛實實,哪樣可信?薩拉米斯海峽由外面還看不出多窄,真正穿越的地方卻只有一里寬。波斯軍艦巨大,根本無法保持隊形前進。不過他們剛進入海峽,就見到哥林多船艦的‘逃兵’;軍艦大,速度也快,自然奮勇直追。希臘的船艦體積小,直線速度不如人,在這困地卻是轉折靈活,如魚得水。何況他們早在附近的小灣埋伏,要等到波斯軍艦頭尾無法相救才出手。

地利、人和都有,只欠天時。不過這一點雅典總理也設想周到。太陽升起不久,強風沿海道吹來,希臘海軍才突然現身。波斯戰艦要掉轉船頭,卻因晨風而動彈不得。緊接著希臘水師用武裝的船頭,全速撞擊波斯軍艦最脆弱的船身。成功的,可以讓敵人沉船;不成功的,也便於弓箭長槍襲擊,直到划槳把船拉到距離外,可以再度攻擊。希臘船艦還特別挑波斯司令官的船先下手,讓其餘船隻無法反應。波斯雖然動用腓尼基的船艦,大部分士兵卻不會游泳,溺斃無數。而後面的船隻雖然見到前方出事,卻已來不及停船。有的撞崖,有的互撞,有的被前面船骸撞穿,其餘的盡數逃出海峽。只是最大的三百多艘軍艦,連同將領兵卒,一個上午全部喪生於此。薛西斯這時已經惱怒不已,旁邊卻有個腓尼基船長,正自抱怨這些划船兵卒不會配合指揮。皇帝一怒之下,氣全部出在他身上,一刀將他腦袋斬了。

《吳子·料敵》曰:“敵人遠來新至、行列未定可擊,既食未設備可擊,奔走可擊,勤勞可擊,未得地利可擊,失時不從可擊,旌旗亂動可擊,涉長道後行未息可擊,涉水半渡可擊,險道狹路可擊,陳數移動可擊,將離士卒可擊,心怖可擊。”這次波斯進攻薩拉米斯海灣,其實根本是不必要的,偏偏只因為雅典總理的策略,讓薛西斯慘遭敗北;之後波斯節節退兵,雅典人再度回城過冬,翌年斯巴達的陸軍也連勝數場戰役,希臘海軍更是把波斯戰艦摧毀殆盡。一次的成功,可以帶來許多利益;一次的失敗,也可以讓之前所有成功作廢。

但是縱觀整段希波戰爭歷史,兩邊都很有軍事頭腦,也都出錯過許多次。最後波斯失敗、希臘勝利的結局,或許只在於機運。有人說,一個人一生會犯許多錯誤,而一個失敗的人,只不過是錯誤多犯了一次。薛西斯在這場戰爭後班師回朝,從此沉迷酒色,自暴自棄,公元前465年被親衛所弒,繼位的是他兒子亞達薛西(Artaxerxes I)

而希臘在這次戰爭後,更是發展空前,開始進入超群絕倫的黃金時代。

順便一提,希波戰爭在舊約聖經中完全沒有提到過,但是這次戰役對波斯的影響,卻間接促成兩件事,改寫了猶太民族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