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November 16, 2010

一統:得民心,得天下


掃羅死後的王國,並沒有像亞比米勒時代一般,樹倒猢猻散。壯士已去,他三個兒子也死了,但朝中仍有人擁戴他剩下的兒子其中一人繼位。同時間,在南方曠野中避難的大衛得到消息,也回到猶大支派的政治中心希伯崙(Hebron),得到全支派的推舉而成為國王。

這是王國南北首次決裂。以色列民當日進迦南時,人口最多的猶大被分派到南地,土地範圍不小,但沙漠多於可耕地,附近又是非利士人又是亞瑪力人又是摩押亞們,也因此一般人民都要從小學習自保。大衛曾說他從小當牧童,有野獸來搶吃羊,都會被他打死趕跑,此話可能不假。因為這樣的環境其實很類似中國北方,土地貧瘠,加上匈奴突厥契丹女真蒙古,種種威脅不斷,後來人稱‘燕趙之士’為英雄,實際上是環境造就了他們不屈不撓的精神,和中原的苟且偷安大不相同。猶大支派的人,百餘年來在艱難中紮根萌芽,自然也發展得與眾不同,獨樹一格。南方人真誠的性情,比起北方以法蓮人的機心深沉,實有天壤之別。(不過文化上一個留下了詩篇,一個留下了政治經濟教育法律等制度,很難說哪邊影響力比較大。)

話說回來,猶大支派既然會擁戴自己人,大衛真的要稱王,其實大可不必等到掃羅死後。然而在掃羅有生之年,大衛從來沒有正面抗爭過,這應該算是大衛的智慧:第一,掃羅王未死就自立為王,只會得到‘逆臣賊子’的醜名;掃羅死後再開始建國大業,名正言順,反而比較沒人異議。第二,對抗掃羅需要的財力物力,不是一年半載可累積的。太早有作為,除了民困財盡之外,根本毫無建樹。第三,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自己人廝殺不完,只會讓鄰國蠶食鯨吞。就算能鬥垮掃羅,得到的天下也殘缺不全。第四,流亡曠野中居無定所,恰巧也是易守難攻的游擊狀態。有了基地,反而讓敵人有攻擊目標,成了難守易攻。有很短時間大衛設立一個據點便於和掃羅周旋,結果亞瑪力人偷襲,還把軍兵的家眷都擄走了,害得大衛還要趕忙再去把被擄的妻小財畜搶回來。第五,掃羅雖不仁,他身邊人才卻不少,雙方一旦相爭,非大肆廝殺不可,而大衛身邊的勇士搞不好會犧牲得比掃羅一方還多。既然勝算不大,就應該等到勝算更大時再行動,沒必要為了短時間的造勢,結果變成自掘墳墓。

種種因素證明,提早稱王,有害無利。朱元璋起義時曾採取輔佐重臣朱升的提議:“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道理同出一轍。大衛明白這一點,世上很多領導人卻永遠不明白——包括在北方繼承掃羅之位的兒子也不例外,沒有雄厚的軍力財力,卻要硬撐先父的面子。說實在,掃羅的這個兒子毫無自知之明,既沒有立過戰場功勞,別人擁戴他還不是因為私心?沒想到他這傀儡國王居然想揭人瘡疤,反而讓捧他上坐的權臣惱羞成怒,改而暗中與大衛密議,準備倒戈投降。大衛的智將約押(Joab)聽說此事,立刻認為這種見風轉舵的機會主義者太危險。今天出賣掃羅之子,明日是否也敢出賣大衛?豈可如此留人留患?(還有另一方面是個人恩仇,這裡不提。)約押立刻私下用計,刺死這個問題人物。風聲傳到北方,掃羅的兒子頓時驚慌失措,民眾也開始良禽擇木而棲,自求多福。不久,兩個軍官殺了掃羅的兒子,掃羅家的皇位,到此告終。

可是王國的分裂尚未結束,從這時候到大衛正式成為全以色列的國王,其實還有很長一段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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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約聖經記載掃羅的兒子作王只有兩年,但是大衛在希伯崙作王卻有七年半之久,其他五年半呢?沒有資料,唯一的記載只是全以色列眾長老恭請大衛登基。這裡前因後果不吻合,倒像是掃羅家一消失,人民就立刻做出‘明智’的選擇,集體擁戴掃羅的死敵。真實世界哪有可能如此順利?

從一些零星記錄可想而知,北方各支派都有軍事強人,掃羅家勢力垮台,各地也就自成軍閥。無論是誰,要重新統一以色列王國,就必須先打敗割據自封的軍閥。這場抗戰,大衛最後是贏家,但是當時政局混亂,孰是孰非很難說。若把全以色列當成一個合眾國(像今天的美國),猶大是第一個退出同盟,也就是破壞統一的罪魁禍首,對全以色列人民而言,它憑什麼來收復江山?是因為大衛被膏立為王麼?我可沒親眼見到。是因為南方人最有本事保衛疆土麼?我可不吃這一套。或者有言道,以德服人,這其實只適用於個人關係,真正面對百萬民眾,有品德的人反而最吃虧。從一個小老百姓的心理出發,你有高尚品德是你的事,對我一點利益都沒有,我為什麼要服你?

到最後,要贏得天下,還是不外乎三種手段:用打的,用偷的,或是用影響民心而得的。

歷代開國君王多半是打天下,少數是篡位而來,不過每個人多多少少都要做些收買人心的‘義舉’。有人大赦天下,追悼義士;有人鼓勵屯田,減免賦稅;有人特地抬舉前朝所嚴禁的僧儒道(其實皇帝實施的仍是外儒內法);還有人‘卑恭’下士,‘微服’出巡,‘奉天’撰史,公開‘表揚’忠臣。用犒賞計,賑災計,美人公關計,用心良苦計,老淚橫流計,錦上添花計,拉攏敘舊計,體恤下人計,關懷傷兵計,甚至大費周章地演出‘病中不忘國事’的偉大形象...的確是琳瑯滿目,令讀歷史的人盡皆咋舌。

大衛也是奪得民心的高手,但是比起上面這些肉麻的雕蟲小技,大衛的手法既乾淨利落也漂亮得多,單從他在掃羅死後的反應就可見到。掃羅死後有人盜屍,把掃羅的皇冠和手鐲拿來獻給大衛,又唯恐打賞太少,故意加油添醋地說是在戰場上看見掃羅自殺未死,於是替他補了一刀。大衛聽到了,不喜反怒,連受膏的國王都敢殺,這種沒良心的人留著做什麼?當下拉出去斬了。後來掃羅的兒子被軍官所弒,兩個軍官帶了頭顱來向大衛邀功,大衛還是用同樣態度說,從前有人來邀功反而被殺,今天也是一樣,不忠不義的臣子,豈可任他們逍遙法外?一樣處斬示眾。

說大衛狠在骨裡也可以,但是這樣當機立斷,卻能叫人拍手稱快。世上有很多政客耍小聰明,得權得勢得財之後,還會拿人民的主權生死做賭注的籌碼,看看那個霸主開價最高、封官最大,可以貫徹自己‘一朝天子一朝臣’的理想,偏偏普通人民根本拿他們沒轍。現在看到這種人弄巧成拙,大家心裡不知有多痛快,就算原本對大衛沒好感的便雅憫人(掃羅的族人),應該也會給大衛增加一些印象分數。

然而‘印象改善’還不代表‘願意歸順’。大衛接下來目標是耶路撒冷(Jerusalem,יְרוּשָׁלַיִם),說近不近,差不多是便雅憫支派境內靠近猶大的地方,以色列民進迦南時,耶路撒冷一帶是迦南七族(耶布斯人)的地盤,幾百年來便雅憫人一直不能攻下來。到底這是什麼地方,如此難攻?原因在於地理。耶路撒冷海拔760公尺,以整個猶大山區來看,它位於山丘上居高臨下,東南西三方都有陡峭的河谷,唯一地勢較平緩的西北方,自古就建了堅固的城牆,只要北門守護週嚴,自成天險,不懼外敵。這就是為什麼當時耶路撒冷聽說大衛要來攻城,還嗤笑說,連瞎子瘸子都打贏了你,別來現醜啦!

不過大衛可沒有因此知難而退,他在戰場上的應變能力遠超過這些久未舉兵的耶路撒冷人。城裡雖有泉水,一時不怕斷水的問題,但廢水還是要流到城外,而大衛就是沿著水道殺進城裡。對耶路撒冷人而言,這真是百密一疏,排水溝的方向應該是直通東南方,雖然惡臭,可還難不倒百戰精兵,只要先用疑兵在耶路撒冷西北方轉移注意力,自可聲東擊西,闖空門內外夾攻,一舉破城。

歷史上的失敗者,大概都沒有第二次機會,迦南七族從此逐漸在巴勒斯坦消失無踪;至於勝利者,以後則還有數不盡的好處。大衛贏了這一仗,能人所不能,才真正叫以色列其他覬覦王位的人甘拜下風。尤其是便雅憫人,自己土地上的迦南族人沒趕出去,居然猶大支派的人替他們趕走,以後還有臉來和大衛爭權麼?從那時起,耶路撒冷又稱為‘大衛之城’(連帶城附近都算為猶大的領地),因為同時代的英雄,沒有人有本事像大衛一般,掃除宿患,間接統一巴勒斯坦。不過這次行動還有一石二鳥的意義:其一,大衛是在暗示,與其以色列同胞自相殘殺,何不比賽誰最能奮勇殺敵?能成功,百姓得以安居樂業,何樂不為?不成功,自己人也不傷和氣。只是,這方法看起來公平,但實際上其他軍閥的力量絕不如大衛,要掃蕩迦南各族必有折損,以後也難再和大衛相爭。勝利了,只是效法先鋒,蠅附驥尾;若果不勝,更是聲名掃地,民心盡失。

其二,耶路撒冷的位置在猶大邊界,正好可以成為全王國的新政治中心,既取代以法蓮的示羅,又加強未來的一統,讓南北分裂的王國及早修復。這樣的遠見在開國時期是很必要的。1776年美國獨立戰爭時,政治中心是費城(Philadelphia),連自由鐘和獨立宣言都在費城誕生,但戰後不久(1790年起)卻定都華盛頓Washington D.C.),為什麼呢?這同樣和當時的南北對立有關——南方的農業州希望建立一個對地主有利的新國度,北方的工商業州希望有自由貿易的國家,雙方各持己見,幾乎是獨立戰爭完畢就又要開始內戰。開國元老麥迪遜(James Madison,後來第四任美國總統)認為保持國家完整是當急之務,因此用妥協方式定都於今日的美國首府,就是南北兩地的中界(同時也是美國十三州天主教和基督教的分水線),連國會也改為兩院制(農業州只希望少數地主作代表,工業州卻想以人口比例算代表,最後兩者並用。)雖然未滿百年美國還是發生南北內戰,總是比原先延後了不少,不致讓剛孵化的理想國曇花一現,幾年內就支離破碎。美國如此,西元前一千年的以色列也是如此。

到這時候,以色列各支派長老們都知道未來將如何,既然打不過猶大,何不加入他們陣營?識時務者為俊傑,大家一致擁立大衛為全以色列國王。南北分裂了七年半,終於又合為一國。

但是這樣的聯合只能算是時勢所趨,畢竟以法蓮的示羅還有一項重要性,耶路撒冷尚未取代——就是宗教上的領導權。為此,大衛再度親征,征討的是人民的信仰精神支柱。這裡有許多天時地利人和都對大衛有幫助:時間上來說,出埃及時代神的約櫃,已經在撒母耳做士師之前就被擄去,之後雖然還給以色列,卻數十年未曾再回到示羅。那也就證明,示羅要繼續作為宗教中心,理由很牽強,連撒母耳那一代的人都走了,人民甚至可能不再到示羅朝聖,何必繼續墨守成規?大衛若要在耶路撒冷建立新的宗教中心,不必受到太多的傳統包袱,更便於行事。地點上來說,約櫃當時是被非利士人搶走,搶走的地方應該離示羅只有一天的距離,但是非利士人把約櫃用牛車載還以色列,卻故意還到猶大和便雅憫的邊界,大概想看看以色列南北兩地,是否會為了宗教狂熱而惡鬥一番。不過車到了以色列境內,竟然因為無知村民直視聖物褻瀆神,結果死了許多人。這下子全以色列都惶恐了,約櫃簡直像是核能輻射,沒人敢接近,折騰多時,最後約櫃還是暫留邊境小鎮。(至於是否因為幾個村民的死,避免了當時以色列的南北戰爭,這裡不討論。)

事隔二十年,大衛這時想迎接約櫃到耶路撒冷,距離不遠,剛好名正言順。為了這件事他煞費功夫隆重準備,絲竹笙鼓樂儀舞蹈,熱鬧有加,又自己率先帶隊,讓從未感受過宗教氣氛的民眾,一起隨著浩蕩隊伍迎接神的約櫃。只是到了耶路撒冷城外,偏偏因為地面顛簸,大車搖動,護送隊伍有人搶上前要扶住約櫃,反而被擊死當場,歡喜的氣氛一下子轉為悲劇收場。大衛這時又驚又怒又失望,難道如此準備還不夠,約櫃真的得運到以法蓮境內不成?一次不行,再一次試試,他先讓附近利未人看管約櫃三個月,等到人民把上回的陰霾淡忘後,再迎接一次。這回他事先請教專家,約櫃不用車載而是由人扛,一起行就開始獻祭拜神,大衛自己更是放下身段,不以國王身份威風地走在前頭,而是以平民身份跳舞迎接神,終於在民眾的歡呼聲中,約櫃平安到達耶路撒冷。

如此敘述,倒像是大衛做事是別有用意,時時刻刻要收買人心,這倒不見得。大衛其實做這些事都是憑內心,尤其在他所寫的詩篇中,無論祈禱、求助、痛哭、歡笑、謝恩,連今日讀來都感人肺腑,絕非做作。真正要得民心,並非賣弄手段就可以成功,一個言行不符的政客,騙得了群眾一時也騙不了一世。

當然,大衛也不是絕對光明磊落,有好幾次他也曾用手段改變輿論。他的手下約押刺死北國重臣,大衛還發重誓澄清絕非自己指示所為,更把約押的家人都咒詛個盡(最匪夷所思的咒詛是:生下的子孫代代長大痲瘋),罵人到這程度,在舊約聖經可算稀奇。以大衛的聰敏,豈不知約押和人有仇?北國重臣來訪時,約押‘恰好’帶兵在外,等聽說仇人剛離開希伯崙,自然是‘將在外,君命可不受’,先斬後奏。但不管大衛是不是幕後黑手,都不必這麼欲蓋彌彰地又起誓又發毒咒,除非這些話是專門講給一般百姓聽的,讓他們心裡對大衛這個受膏的國王,永遠保持完美無瑕的形象。

還有,大衛對內是盡心維護國家,對外卻是毫不留情,甚至對敵人殘酷到叫人心驚膽顫。他擊敗東方的摩押人,還把降兵殺了三分之二。北方的亞蘭人來收復幼發拉底河的故土,卻被大衛打敗,幾萬亞蘭騎兵步兵被擒,結果除了幾百匹戰馬之外,全部士兵馬匹都被挑斷腳筋,從此成為廢人跛馬。這下子不止亞蘭人淒慘,連四周諸國都嚇破膽,趕快向以色列進貢,不敢再犯。以今天角度來看,如此殺人如麻的領袖大概都要遭到聯合國譴責,但是這是古代,殺死的敵人越多,越能保障國家的安全,人民也越會稱他們是民族英雄。戰國時代秦將白起坑殺趙兵四十萬;蒙古成吉思汗屠城無數;阿拉伯人征東平西,建立回教帝國,依據可蘭經,不信者全部砍死;公元70年,羅馬帝國為了鎮壓耶路撒冷的叛亂,焚城殺人無數,史書記載,羅馬士兵腳下只有屍體沒有泥土。在大傳媒體尚未出現的世界,一般人幾乎不可能看到血淋淋的殺戮,更不會因軍隊的暴行而皺眉,只知道哪個敵國是自己世仇,幾代長輩都死在他們刀下,現在大仇已報,自是大快人心。

那年代的以色列,沒有人比大衛雙手染血更多,也沒有人比他更得民眾愛戴。

不可否認,大衛有領袖的魅力,不管是有意無意,他總能捉住人民的渴望。更獨特的是,他會做公關,卻不使出攻心的小伎倆,只從他最拿手的軍事能力和政治眼光著手,但是效果反而比故意收買人心的無聊‘德’政來得實際。以色列先祖雅各曾預言猶大是獅子,必出君王。這樣的形容常會聽到,可是仔細想想是否有點奇怪?雖說獅子是萬獸之王,卻不是討人喜歡的動物,然而從古印度到英國,為何人人選它作皇徽?不是因獅子溫馴可愛,而是因它剛健威武。得民心,不在於巴結人民,而在於敢做國君該做的事,肯走霸主該走的路,久而久之,人民自會稱臣,終至天下歸心。

話說回來,能當上領導的人,佔有慾也強。能打天下的男人都有種通病,不是眷戀財權,就是好色之心至老不減。。。